我们需要这么多《小王子》吗?——也谈公版书重译的生意

拥有识别和打造属于这个时代的经典的胆识和视野,回归文本功夫创造的价值,深耕完善已有的经典译本,这样的路虽然不是捷径,但也许正是打造精品公版书的必由之路。

文|简  洁

“经典小说的译文应该每过十年或二十年就更新换代吗?”面对这个问题,《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塞林格之子在2019年来到中国时的回答是:“不”——因为每部小说都是特定年代的产物,如果你觉得某部小说对当代读者来说有缺陷,那就重写好了。

但这个问题,如果放在当今中国的出版市场来看,市场呈现出的答案显然是相反的。当读者想要买一本经典外文引进书,特别是已经进入公版的经典名著时,通常会陷入要在多个版本间进行译者、出版社、装帧、权威性、价格甚至翻译风格的甄选过程中,一个简单的购买动作因此而变得颇为复杂。即使是对译者和出版社有明确意向的读者,也难免在网站推荐的排序中迷失。在中国图书出版市场中,进入公版的经典名著的出版,已远远不是十年或二十年的更新换代,而是一本书拥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版本的情况成为常态。这种公版书译本的泛滥现象,已经引起关注。

面对公版引进书这块蛋糕,出版社不能不分,但要怎样去分,显然还需要下足功夫。怎样的重译才是有价值的?现状之下抢到的蛋糕是否真的那么好?该如何去更有质量地分这块蛋糕?本文以在中国拥有最多译文版本的外国文学作品《小王子》为案例,在对余中先、马振骋、黄荭、胡小跃等法语翻译家和出版人的采访基础上,就这一问题进行了思考。

 

怎样的重译才有价值

据不完全统计,《小王子》的中文版译本多达70多个。在译者阵容中,既有肖曼、汪文漪、马振骋、柳鸣九、吴岳添、周克希、郭宏安、黄荭等法语界重量级的学者和翻译家,也吸引了像张小娴、安东尼这样对这本书情有独钟的作家。在代际上,更是呈现出老、中、青三代不同的风格。

《小王子》最早进入中国读者的视线,要追溯到《世界文学》1979年的3月号杂志,肖曼女士的译本是国内最早的中文译本。作为《世界文学》的前主编,余中先认为,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与卡夫卡的《变形记》、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选)、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选)、福克纳的小说《我弥留之际》等等,一起构建了《世界文学》最兴旺的一个时代。

作为多年从事法国文学作品译介工作的翻译家,余中先曾翻译介绍了奈瓦尔、克洛代尔、阿波利奈尔、贝克特、克洛德·西蒙、阿兰·罗布-格里耶、昆德拉等人的小说。对于经典著作的重译,余中先的态度是明确的:“真正的翻译家应关注有意义的作品,不做无意义的重译。”

在这种比较阅读中,我们可以看出多版本的译本对于法语翻译家、对法语学习者的意义。但即便是余中先这样的法语研究者,面对海量的翻译版本都不可能尽读,对于普通读者而言,这样海量的译本的存在是否真的有必要呢?

翻译家马振骋是这样看待经典作品的重译问题的:一部作品如果译得欠好,或者错误百出,那就必须重译。若已是一部优秀的译本,也没有才华超过它,那就不必重译。把人力放在其他地方发挥其作用。《小王子》差不多每个大出版社都在出,这是因为这部书销路好,又进入公版,要想分一块蛋糕,而不是什么学术价值的原因。有的重译把对的译成错的,有的显然是抄袭。重译的意义在于原来的译本有改进的空间,或者有不同的阐述,这主要在社科学术著作方面。除此以外,抢蛋糕则另当别论。

余中先对于重译的标准很明确:“有的重译是应该做的。比如很长时间都没有一个新的译本,而且旧的译本里可能会有一些比较显著的弱点——不是说差错,差错每个人都有——比如对语言的风格把握,或对原来的写作手法理解有些误会。”

而在现实中,以这样的理由进行重译的作品,恐怕并不太多。

 

抢到的蛋糕是否真的那么好?

对于出版机构想要抢公版书这块蛋糕的理由,人们其实心知肚明。但正如余中先所警示的:“我们现在碰上了最好的出版年代,有大量的资源可以用。但做事情还是要严格一点。语言本身是一条长河,它会慢慢发生变化,并不会十年就有一个很大的改变。”不受约束的公版书分蛋糕行为,带来的是重复出版乱象之下,出版资源的极大浪费。

年过八旬的翻译家马振骋,对这种现象表示了他的遗憾。翻译了圣埃克絮佩里几乎所有作品的马振骋先生,有一个多年的愿望——想要翻译圣埃克絮佩里的传记。但“出版社只想出他的《小王子》,不想知道作者是怎样一个人,没有一家愿意买版权”。圣埃克絮佩里有好几部传记,都是有相当篇幅,马振骋先生不无遗憾地说:“今天即使有人购买,我也老得译不动了。”

据开卷“标准数目网”数目查询结果,《小王子》在2017年出版书目数量有99种,2018年有102种,2019年有81种,2020年下降为21种。热门公版书这块蛋糕固然诱人,但抢到的蛋糕真的那么好吗?

余中先提到一个典型案例:“与《小王子》差不多时间前后,古罗马皇帝马克·奥勒留的《沉思录》也有几十个译本,但中国懂拉丁文的译者恐怕没有这么多。这是出版社以经济杠杆为中心,一哄而起,切分奶酪的一种现象。我是持批评意见的。”而在《小王子》的译本中,也存在译者本人不懂法语,进行英译中,甚至中译中的现象。而这样的译本,却经过图书公司的营销之后,成为了当当等网站和开卷榜单上的畅销版本。

在公版书的销售中,虽然在销的版本数目繁多,但在京东、当当网站的销售榜单上,最畅销的版本却基本固定。同类公版书在网上购书平台的热销榜单上的竞争,基本稳定在两到三个版本的选择中。比起如此多的出版书目数量,最后的头部得利者屈指可数。当当等购书网站也会对同类公版书的上新品种进行限制,公版书在网上渠道的发行逐渐会形成强者恒强的模式,甚至有些版本的公版书出来之后只能寻求地面店的渠道。一方面出版机构会发现即使拥有了重译版本,这块抢到的蛋糕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另一方面,为了成为头部获利者,营销宣传手段似乎成为了比文本价值更值得重视的因素。

在这种以营销宣传手段定胜负的竞争模式下,以《小王子》为例,就出现了有图书公司将《小王子》和圣埃克絮佩里其他两本书作为《小王子三部曲》出版的现象,在广告文案中声称“一直以来,我们只读了《小王子》的三分之一”,并宣称这是“《小王子三部曲》简体中文版首次完整出版”。无独有偶,在重新出版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时,图书公司对重译名为《追忆逝去的时光》的译本,在腰封上宣传“本书曾有一个错误的译名——《追忆似水年华》”;译者周克希只是翻译了全书的第一、第二和第五卷,封面上却写的是“全三册”。面对这样的宣传,译者本人表示并不知情,认为“错误译名”“全三册”等宣传文案非常不妥,希望改正错误。

无论是将并非直译的译本打造成榜单上的畅销书,还是靠出位的宣传博眼球,又或是不管不顾地重译只求分一杯羹,这样抢来的蛋糕,不仅对图书公司和出版社的声誉有伤,更重要的是损伤了读者阅读的意愿和整个社会的阅读氛围,这些暂时为经济利益做出的行为,长远地将伤害图书出版市场健康发展的基石。对于这些海量译本的翻译乱象,读者群体并非毫无反馈,豆瓣读者针对劣质译本的自发的“一星运动”就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国家对图书编校质量的严控以及对书号数量的管理,已经逐渐让出版社意识到公版书的这块蛋糕不如原先预想的那样好抢,即使是与图书公司合作,对图书编校质量的考核最终要落到出版社和责任编辑身上,如果还是只求品种数量不顾质量,这样的路必将越走越窄。

如何对原有的公版书开发模式进行升级,把抢蛋糕思维转变成做蛋糕思维,实现公版书的良性出版,《小王子》在世界文学史中的流变和译者的思考,也许能为我们提供一些启示。

《小王子》如今在图书市场的火爆,也并不是在最初就形成的。在余中先的回忆中,早在1975年《小王子》作为经典名著引进时,被裹在大量的作品当中,显不出它是靓丽的一道风景。多年以后,年轻读者发现原来所接受的外国文学作品,倾向于英雄主义、集体主义、爱国主义这种主题的体现,而《小王子》与众不同。一部作品中所体现的人文主义精神,保证了它是一部好作品,但是不能保证它在什么样的气候和土壤当中能够得到另外一个国家读者的响应。在2000年后,《小王子》在中国就遇到了这样的环境。《小王子》在如今中国图书市场中的地位,是引进作品在不同时代会有不同反响的体现。

并不是所有的经典在一开始都是爆款。对于公版书的开发,除了对已经成为爆款的选题蜂拥而上、过度开发,是否也有这样沉下心来找到新时代经典的可能呢?任何文学经典都是在时间长河淘换筛选下沉淀的结果,比起享用现成的鸡肋、不得不为同类产品进行营销战争,找到具有自己特色的有深入开发价值的公版书,也许是更加长远和可持续发展的选择。

而要实现这种穿越时间长河的经典著作的打造,优秀的译者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起着主体性的作用。在文本的选择之外,利用好译者的资源,是做好公版引进书这块蛋糕的核心工作。

信雅达的翻译、准确的校注可谓是一个经典译本的立身之本,但目前重营销轻文本的风气下,对译者资源的利用多数还是以译者的名气为噱头,又或是采取一些夸大的、断章取义的宣传语,进行“以译本踩踏经典”的造势宣传。而一个优秀译者带来的真正的文本价值,还是要回归到文本本身。

表面上,译者名气容易打造,而对文本的好坏则难以一眼评判。但事实上,文本功夫真的不能变现吗?未必如此。

昆德拉《庆祝无意义》这本书的书名确定的过程,就是这样一个案例。翻译家马振骋在翻译这本书时,最终确定书名时有这样一段轶事。最初马振骋主张叫“庆祝无意义”,因为相对于直译“无意义的节日”来说,这个译名过于创新,总编有点犹豫,给他打电话说要不要改一改。马振骋坚持不改,因为书的意思就是庆祝所有无意义的节日。“生活是没什么意义的,好多事情做了以后结果是白做的,没有成功,做了很大的牺牲,到了最后没有意义。但是,正因为这个没有意义,所以应该高高兴兴地过。”后来证明,这个书名不仅被人们广为接受,还成了一代人的流行语。马振骋先生后来说,他翻译得最得意的题目就是《庆祝无意义》。译者在对译文上下的文本功夫,对书的销量起到了怎样决定性的作用,结果不言而喻。

要实现这样的文本变现,绝不是在营销上抖一时的机灵能做到的。翻译家许钧在《<小王子>被译者塑造的多重解读》一文中曾这样写道:“在翻译圣埃克絮佩里的众译者中,马振骋是非常突出的一位。作为翻译者,马振骋对圣埃克絮佩里的理解角度与深度与一般的研究者或评论者有着明显的区别。首先是马振骋几乎翻译了圣埃克絮佩里的全部作品。……翻译,在某种意义上,是理解与使人理解。译者对于一个作家的理解与评价,主要的功夫是用在文本上。”

理解这一点,才能知道一个文本需要怎样的译者,一个译者又能为一个文本创造怎样意想不到的价值,才不会将文本的意义和营销宣传本末倒置,才能将眼光放得更加长远。

法语翻译家袁筱一说过,“世界上并不少一个《小王子》的中文版,但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会少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王子》版本。就像小王子在驯服了狐狸之后,终于明白,他的玫瑰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而对于出版机构来说,在茫茫书海中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经典著作开发之路,也许比拥得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王子》的译本要重要得多。衡量出版和阅读的价值的时间尺子要比人们想象的更加长。

拥有识别和打造属于这个时代的经典的胆识和视野,回归文本功夫创造的价值,深耕完善已有的经典译本,这样的路虽然不是捷径,但也许正是打造精品公版书的必由之路。■

(本文作者为海天出版社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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