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曾如何改变中国|读《庄子会通》有感

作者:吕志学

《庄子》一书诞生于先秦时期,分为《内篇》《外篇》《杂篇》等部分,关于《庄子》一书,历史上一直存在不同的认知。在作者方面,以王夫之为代表的主流观点认为《内篇》为庄子所作。在篇章上,从汉代刘向刘歆父子至魏晋时期的郭象、李颐、崔撰、向秀等人,分别由52篇、33篇、30篇、27篇、26篇的看法。甚至在各篇章的分类上,也有不同的看法,如《齐物论》《养生主》等篇章就经历了从汉代的“外篇”进入“内篇”的过程。由是观之,不仅哪些章节是庄子本人所撰不能一概而论,甚至《庄子》的篇章划分变化,也是一个历代“制造庄子”的过程,可以从中发掘道家学术的发展轨迹。由此,有关庄子的研究产生了两个领域:“庄子学”与“庄子学史”。


杨义先生与《庄子会通》

杨义先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央马克思主义研究和建设工程文学组首席专家、《文学评论》主编,具有很深的学术造诣,地位也得到学界充分认可。先生长期致力于中国古代文学、先秦诸子学的研究,由诸子入古代文学、由古代文学入“五四”、由“五四”而现当代。学术研究一路下移,与陈寅恪先生的学术发展路径相仿而跨度更大,是对学术源流进行梳理的一个必由之路。

《庄子会通》全书由七个章节加一个附录构成,其中着力最重的是四至六章对《庄子》文本的讨论部分,占去了全书八成以上的篇幅。前三章是对庄子本人有关情况的讨论,第八章是《庄子·天下》篇的学术史讨论,最后的附录是“庄子学”辨析。从结构上来看,本书以 “庄子学”为讨论对象,辅以第八章及附录对“庄子学史”进行梳理,表里兼顾,体系清晰。在对庄学的讨论中,作者绕过“内、外、杂”篇的划分,转而以论学的对象和方式为依据,以“寓言、重言、卮言”为切入点,重新解读《庄子》,不仅对其中的道家思想做了探讨,还注意到道家与儒家的联系,认为“一方面庄子把孔子道家化,另一方面,又指责孔子道家化的程度还不够”。诸如此类看法,体现作者对“庄子学”的深入了解,以及道家学说在先秦诸子谱系中的位置,切实体现了本书书名中的“会通”二字。

《子会通》所体现的“庄子学”

通观全书,可以发现作者对《庄子》的解读集中于“养性命”与“治天下”两个领域。所谓的“养身”不意味着养生,而是从哲学角度出发,形成对生命、社会、历史的讨论,进而将问题升华到“治天下”的高度。

本书第四章,作者认为死亡问题固然重要,但如何生活同样让人纠结(94页)。在后文关于生死问题的继续讨论中,作者从“懂得生,才能参透死”(117页)开始,通过十三个问题的解读,将一般的生死引申到智慧,再到现实生存的“道”,再指向自然,层层递进,强调养性命以道德,暗合《道德经》中“道法自然”的宗旨。在第六章中,作者选取了《齐物论》中“梦蝶”的内容(293页),来体现精神互摄、生命交感,通过“物化”流程,回溯生命关怀。在“生与死”“梦与醒”的讨论中,“齐物”成为主要指归,是对《道德经》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继承与发展,最终形成鼓盆之戚的人生态度,成为后世“太上忘情”的理论渊薮。

作为道家的代表人物,庄子对社会的看法与老子一脉相承,在“卮言”部分,《庄子》不仅注入了老子的核心理念,还直接引用老子之言(333页),对 “大巧若拙”“小国寡民”“绝圣弃智”等老子的观点进行引述、扩充。这部分内容主要体现于《胠箧》篇,通过一家一户的防盗,引申到圣人治国储蓄,是为招致“大盗”留隐患,并得出“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的看法。基于系列讨论,提那句名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作者还敏锐地注意到,《庄子》在秉承“绝圣弃智”之余,对“圣人”的看法也有一定的肯定。比如对黄帝的评价,既批评黄帝以礼义扰乱人心,又欣赏黄帝“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43页)的贴近天道的行为。黄帝其人属于上古传说中的“人文初祖”,道家学说在吸收一部分法家思想以后,假托黄帝,形成“黄老之学”。这些表现,说明先秦诸子学派之间存在互相借鉴与融合。《庄子》中更多采用虚构的寓言论道,以规避历史人物的形象限制,为自身争取更广阔的发挥空间(62页)。

《庄子》对儒家的消解

《庄子》借助神仙形象的塑造、寓言故事的比方,赋予了道家超凡脱俗、无欲无求、无死无生的宗教底色,与儒家积极入世,讲求仁义构成了对立。可是《庄子·天下》篇中同样关注“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源于一。……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这与儒家的圣王追求高度相似,甚至“内圣外王”还在北宋以后逐渐成为儒家的标志性追求。诸子百家诞生于春秋时期,不论其学说是求有为还是无为,最终都是以“治国”为鹄的,落脚点都在现实政治。如何建立“无为”与“治国”的联系,同时化解儒家以礼制行“有为”之政的理论压力,也是《庄子》乃至道家要着力解决的一大问题。

在这一问题上,作者注意到《庄子·让王》篇针对 “尧舜禅让”与“汤武革命”两个儒家高度颂扬的典故,有意构建“商汤禅让”与“不食周粟”(82页)两个故事来对抗儒家价值体系。

在破坏儒家体系基础上,《庄子》通过对话的方式,重新塑造孔子形象,将孔子“道家化”(226页),以贬低儒家甚至尝试消解儒家。此种方式,以后代道教面对佛教压力时,提出的“老子化胡”说最为典型。

在《田子方》篇,通过孔子向老子问学,主张“无为”可致“大全之道”,并借孔子自贬为“酒虫”的对话,来暗示儒家无知。又在《大宗师》篇里,借助孔子与弟子的对话,阐述老庄理念,将孔子这一儒家权威道家化,增加自身思想的权威性(231页)。在《盗跖》篇中,又借大盗之口对儒家的功利观进行斥责。如此尚不满足,还在《天地》篇通过虚构人物进一步批评儒家,而后提出“欲同乎德而心居”,强调顺应民性的“无为”主张,矛头直指儒家的“导之以德,齐之以礼”说。

在不遗余力地打击儒家之后,作者通过对《天运》篇的解读,认为庄子以天地日月运行来阐发人的本性无需干预,打通了天人之间的关系(324页),完成了针对儒家观点破而后立的过程。

老庄之学的历史应用

如上文所说,包括道家学说在内,诸子的各种学说最终都要放到政治生活中来检验。道家学派在政治上第一次“登堂入室”是西汉, “黄老之学”成为汉初四位皇帝执政时期的官方学说。彼时的社会,经历了战国末期的统一之战,又迎来了法家的严苛统治,最终关东六国故地揭竿而起,推翻秦朝。继之而起的汉朝即便在制度上继承了秦制,也不可能再沿用秦法,其余可称显学的儒墨二家,则要么主张不利于维护皇权,要么是薄弱的社会经济不具备“仓廪实而知礼节”的现实条件。道家至此迎来第一次登上统治舞台的机会,在“无为”思想的指导下,完成“抚民以静”的历史任务,为汉武帝实行“大有为”之政奠定了基础。道家取得了六十年的成功,并且随着时代的变化全身而退,给后代留下一个“文景之治”的佳话。

道家学说第二次登上政治舞台是魏晋时代。这一时期的道家已经衍生出了道教。早期道教在汉末搅动天下,动摇了东汉王朝的根基,随后的魏晋时期,是中国文化的整合时期,有日本学者认为,魏晋时期的动荡属于“中华的崩溃与扩大”。道家在这个时代里,上无法取代儒家的“独崇”地位,下受到佛家思想的冲击,终于在与儒家的融合下诞生魏晋玄学。这一时期的道家学说体系中,庄子的地位提升,“老庄”取代了“黄老”,清谈逐渐流行,以《易经》《老子》《庄子》为基础书目,喜好讨论有无、本末等玄理。士人以清谈为阶梯博取名望,通过“九品官人法”获得较高的入仕起点。在政治上巩固了世家大族的优势地位。

这一时期的思想交锋激烈,士人的表现也呈现明显的割裂性:一边是稳固的社会经济地位,一边是讳于谈钱的清高姿态,形成强烈反差;一边是儒家经学依然影响巨大,一边是“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行事风格。这种割裂感对魏晋时期的政局产生非常不好的影响。甚至有位列三公的重臣,只会空谈老庄而毫无担当,最终落得被墙砸死的结局。就连该大臣自己也承认,晋政权的灭亡,与当时一味追求放达通透、不识实务的士风关系甚大。

李唐肇基,追尊老子为祖先,由此开启“崇道”之路。不过,这个尊崇的“道”,已经不再是道家,而是魏晋时期发展成熟的道教。更尴尬的是,即便是皇帝将道教定为国教,也无法阻止儒家与佛教的冲击。值得称道的一点是,《庄子》在唐玄宗天宝元年,被官方提升地位,赋予了《南华真经》的身份,跻身道教经典。

十三年后,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玄宗幸蜀,盛世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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