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诗情·人情 ——《海飞自选集》读后

文  郭梅  赵莹

海飞小说素来以惊心动魄的谍战冒险引入入胜。他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古代,书写西施、郑旦等女性谍者辗转宫廷、实施离间与反间的故事;他也深入民国时期,游走在华灯初上的上海,将潜伏者们深入敌方、步步为营的战斗历程细细叙来。在隐秘的战线上,他们以信仰铸就不屈英魂,用智谋抵挡千难万险,最终搏出光明璀璨的革命前景。可以说,海飞的谍战小说很成熟,在宏大的主题下,叙事结构完整,逻辑自洽,营酝出高度的思想性和感染力,这也为其影视化改编提供了文学根基。海飞不仅善于讲述历史故事,揭示过往的真相,还注重底层人物的日常生活,凸显社会中的复杂人性。这种现实性、命运性和悲剧感在其早期作品中已初见端倪,并贯穿了之后的文学创作。显然,这一时期的海飞已然能敏锐地洞察世界,并精心描绘生活的情状,呈现出真实而冷峻的人生底色。

 

地理坐标:私密的空间艺术

丹桂房,是海飞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早已与他血脉相连。在他十七岁当兵以前,他一直在这里生活,这里的一草一木,青砖黑瓦,镌刻了他成长中的所有悲喜与人事。自诸暨枫桥镇出走后,海飞一直挂念着这片乡土之地,渴望有朝一日回归故土,再次与少年的记忆相遇。于是,丹桂房成为他笔下不断提起的名字,也成为其小说绕不开的文学坐标。那里,和其他的江南村庄并无二致,一样的小桥流水和竹篱茅舍,一样朴素勤劳的农民,一样不为人知的家长里短。然而,丹桂房又是特别的,它将人、事、物完好地陈列其中,裹挟着蓬勃的生命气息,与原始的性灵有着天然的契合。只消细细打量,便能发现村子辽远、开阔,弥漫着葱茏的生机,令人不由敞开怀抱,与个体的心灵熨帖。放眼望去,山岭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似沉醉在幽静的俗世中;溪水清浅,自在流动,欣喜地观赏大好河山;人们在田埂上日出而作,夜间荷锄而归,过着平凡而清幽的日子。海飞将记忆中的土地和人物的生存地带相融,借由常态的生活肌理,触碰到乡村中最为隐痛的部分。在《海飞自选集》中,这座村庄和形形色色的人物产生交集,延展出悲欣交加的境遇,既诠释了村人不同阶段的情感层次,又丰富了村子本身的智性经验。他们或如《乡村爱情》中弃文经商的陈九望那般,始终不离生养故土,在那里娶妻生子、繁衍生息,长久地留守在生命的原乡;或如《秀秀》里背井离乡的国生一样,独自在外打工,赚取家用,鲜少回来与家人团聚。于是,关系的裂痕悄然滋生,从单纯的思念变成内在的情感危机;还有的则如《卧铺里的鱼》中的出版社编辑苏杭一般已打拼多年,功成名就,却选择在生命的最后半年踏上返乡的列车,重温与初恋的幸福时光,一解心中哀愁。于是,“丹桂房”这一地理空间,在记录尘世的喧嚣之余,也涵盖了寻找过去和自我的初衷,成为乡土情结的外在表征。

当然,海飞还将视线转向繁华的都市,将故事纹理与城市空间相糅合,展现了个体光鲜背后的私人呓语。《我叫陈美丽》相对写实,表现陈美丽、细细、卷儿这三名年轻女孩在杭城的生活样态。她们频繁进出咖啡馆、酒店,将公共地域作为交友的场所,全面交代故事展开的背景。在开放的空间里,她们放松、惬意,因此能自由袒露对细细男友张敞的看法,规劝她早日离开这个并不靠谱的男人。《马修的夜晚》则更为直白,反映了马修自妻子李文车祸变成植物人后日益畸化的心理状态。故事的发生地是家中的阁楼,那里封闭、狭窄,如同马修日益向里收缩的情感一样,充满绝望和苦闷。日复一日的护理,自言自语的孤独,都让马修无比向往外面的一切,渴望释放压抑积攒已久的欲望。所以,当白桦出现在楼顶,邀请他共赴云雨时,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毕竟在这样开阔的地方,难免令人松弛,得以尽情解压、放纵。面对多样的城市空间,海飞用菊花刀似的笔触,精细地雕刻着主体的内心世界,构成了独特的气质和内涵,牵引着故事的铺设和走向。

二、边缘际遇:温暖的人性光亮

《海飞自选集》里的生命是脆弱的,亦是低微的,有着草芥一样的命运。海飞将这些底层人物的生存状态纳入写作版图,并用戏剧化的手法将他们推至极端的境地,从而叩问人性的隐疾和幽微,体现对当下的人文关怀。《像老子一样生活》的公交车司机国芬面临失业危机,即将陷入生活冰点;《我叫陈美丽》中的销售员阿蝶为提升业绩,无奈委身他人;《私奔》里的王秋强饥寒交迫,多次赊账,靠讲故事才能喝上温酒果腹;《匪声》中的快枪手陈小春因匪徒劫掠,失去了至亲至爱。在惨烈的经验里,他们徘徊于生与死、悲与欢、分与合之间,不断在伦理的底线上挣扎,在疼痛中寻找求生之道。就像《温暖的南山》里一心为弟弟张满龙讨老婆的姐姐张满朵,为完成母亲的遗愿,她去医院卖血、忍受张春的骚扰,甚至嫁给大她许多的陈文武,终于筹措到足够的钱款,为弟弟讨来一桩婚姻。《蝴蝶》里遭遇妻子背叛、失去性功能的男人杜仲,选择在另一个女人慈菇身上尝试,最终因嗑药过多死在床上。还有《瓦窑车站的蜻蜓》中负责售票的女子红红,她因姣好的容貌受到毛大的觊觎,频频遭到袭扰。此时,她面临两难的选择,一方面只要她点头同意,便能轻易得到县运输公司的转正名额,另一方面,她的男友正默默痴心等她,希望她舍下瓦窑镇的工作,去往县城团聚……他们,无不被迫与现实对抗,并变换与世俗和解的方式,藉此获得喘息的机会。

遗憾的是,结果依然两极分化,海飞笔下的很多人在世俗的诱惑中失去自我,从冷硬的外部世界中沦落,乃至麻木,真正坐实了弱者的身份。也有些人保持良善,即使身处边缘,依然葆有情义,成为点亮黑暗的萤火。特别是书中的女性角色,虽身躯柔弱,但精神意志刚强,竭力捍卫人世间的温情和光亮。以《城里的月光把我照亮》为例,发廊小姐芬芳蜗居在昏暗狭小的房间,对工作不甚上心,生意自然也不大景气。可当她捡到女婴小月并收养她后,她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为给孩子一个平和的生长环境,她数次从发廊出走,又因生计所迫,不得已回到这个肮脏不堪的地方。后来,她和专职锯木头的牛蛙走在一起,勉强有了栖身之所。但牛蛙多次要求她送走孩子,芬芳不愿,他便对她拳打脚踢,甚至还暗中将小月卖掉。因此,芬芳只能再次出走,此时她已身患绝症,时日无多,不得不便把孩子托付给丧女的富商男人,独自迈向生命的终点。《遍地姻缘》的媒人老凤仙亦是如此,她同市侩的李芬芳不同,她将对等的心意摆在首位,关注双方的心理需要,成全了一对对有情人。为撮合云庭和吕桂花,她和女儿银子四处奔忙,并主动出资为云庭修建屋舍,助他抱得美人归。在这桩桩件件的姻缘中,银子艰难摆脱利益的驱使,将人心作为牵线的准则,获得了心灵的洗礼。可见,海飞常将底层叙事铺满庸常的表面,把矛盾和冲撞熔铸在一起,冷静而悲悯地注视小人物的举动,同时他也不忘赋予人物细腻的情感,支撑他们走过至暗时刻,开辟全新的路径。或许,这就是海飞作品总能让人心生暖意的原因吧。

三、诗意情怀:幽深的人间世情

海飞笔下的人物总是连绵生长,仿佛春日里的作物,随着情感的浇灌,绵密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汇集世俗烟火的乡村浮世绘。当《乡村爱情》中的茶花还是个妙龄少女,会喝一种叫同山烧的白酒,同村子的男人划拳、调笑,令人心生荡漾。后来,她遇到勇猛英武的外来户花京,看着他独立打猎、照料家里,任由这个男人盘踞了自己的心。可是好景不长,花京死于一场疾病,而茶花只能忍痛肩负起家庭的重担,抚育儿女们长大。而在《温暖的南山》中,茶花已病逝,只能把痴傻儿子的终身大事交托给女儿张满朵。从此,午夜梦回,茶花在梦中与子女相见,挂牵着他们的生存境遇。《赵邦和马在一起》的李才才起初是丹桂房中著名的牲畜贩子,待到《到处都是骨头》时,已因拐卖妇女入狱七年,他刑满出狱后再度走上老路,竟偷取死者尸骨,欲卖到外地与他人冥婚。而那些缺席的时间里的人和事,海飞并未提及,任由读者自行窥探、拼凑,予人想象的意趣。

海飞的文字常能打动人,不单是因为精妙的构思与情节,还在于他善于从氤氲的日常经历中提取虚构的空间,填补叙事的裂隙。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观察,又兼具乡土的诗性与浪漫。《烟囱》正值秋日,“田野已经金黄的一片,那些稻谷们得意洋洋地等待着秋收。黄鼠狼在田间兴奋地活动,夜以继日地偷盗粮食和放臭屁。秋虫开始在每一个夜晚,声嘶力竭地鸣叫。”油菜和春官的孩子降生时,春官刚刚在一场微震中丧生,从此,这潇潇秋雨便化作油菜眼中的泪水,沾染着酸涩和寂寥,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青少年木瓜》里的男孩自甘堕落,以偷窃为生,苟活在县城的角落,就像一粒“很轻的却又坚硬的浮萍,浮在小城铅灰色的天空下”。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树像妖怪一样可怖,半人高的小草飘摇,到处散发着哈欠和无精打采的灯光,共同组成了苍凉的夜。即便如此,他依然渴望救赎,希望有朝一日能脱离泥淖,回归正常的轨迹。于是,这些残酷相互缠绕,挟带着微苦的浪漫,使逼仄的因素充盈着卑微的希冀。

除却文中的浪漫因子,在海飞的叙写中,也始终存在着与现实的遭遇和摩擦,即便是简单的讽刺,也在他诗性的浸润中变得平静而动人。如在《胡杨的春天》里,是胡杨与哑女怜潮爱情发酵的季节,他们在胡杨地里相遇,又因对麻雀的态度而争执,胡杨与怜潮从眼神中对话,诗性就由此倾泻,所有的爱意都在无声之中滋生。大段关于胡杨树的描写,让人仿佛置身其中,连带着里面的小鱼、水流都透出淡淡的浪漫,这段乡间的邂逅是美丽的,细节伤感却又动人,一段无疾而终的相遇就像汩汩清泉一样,无尘而纯洁。然而他的小说又有不一样的风骨,对于人性的演绎,总是那般从容、清丽,而又暗藏力度。又如在《为好人李木瓜送行》中,退休邮递员李木瓜为人善良,生前总用自己的工资救济村民,帮他们度过难关。然而,他们却仗着木瓜的慷慨拒绝还钱,导致木瓜死后无钱下葬,加上村主任许大马的阻拦,竟无人敢为他送行。幸好球球、马寡妇、海皮等人看不过眼,为他举办了极其简单甚至几近滑稽的送行,聊表心意。他们经过油菜地、经过麦田,经过流水与树木,将春天踩得支离破碎,连周遭的空气都弥散着沉痛的味道。这次送葬的路程是遥远的,更是压抑的,到墓地后,他们却惊奇地发现,村子里的人早已抵达,或戴笠帽,或打着伞,如同黑压压的蚂蚁,在密密的雨阵中注视墓碑,似在悼念,又似在怀念。他们虽无甚言语,却为这潮湿的天气平添了几分柔和。此时,鄙陋和善意夹杂在一起,映射出人心晦暗处的亮色,让苦难也变得有些诗意。

生活就是漫长的长篇,海飞在亦动亦静的文字中,以纯粹的思考和朴质的“丹桂房”,创造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诗意空间。他为远离乡村的人们翻掘出故土的滋养,细心记录渐渐被人遗忘的那方土地,将精神的高蹈立于纸上。想来,若没有海飞笔下那个悠然质朴的地方,或许“丹桂房”已经在时光中老去,零落归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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