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不再惧怕自己不被听到

文|程然

阮弗比我高两届,是文学系的师姐。他们那个班,只有两个女生,其他几乎都是帅哥。仅有的两位女生,在这个班显得尤为突出。

上学时,我和师姐并不熟悉。她和我们班的一位女生是同乡,都来自浙江台州,多年以后,她看见我在网上写茶写天台山,告诉我说,台州和天台山的“台”字,要念一声。

台州离杭州车程有三个多小时,天台山绵延雄阔,云雾茶劲道十足而无名,地方风物繁多而地道,每年五月,枇杷成熟,好吃的水果鳞次栉比地上市。阮弗来自少有人知却浓淡滋味俱全的此处,有着后来取之不尽笔力丰沛的原乡支点。

毕业多年以后,我们不知是何时彼此加了微信,有一次她把我推荐给一个制片人写剧本,我问她,师姐不写吗?她笑着摇摇头。阮弗为什么不写剧本?我并不知道。对于那时候已写二十年剧本的我而言,不是很好理解。不是应该一条道走到黑吗?

没想到没过几年,我也不写了。

我看阮弗平时写的文字,寥寥片言,力道老辣,有奇女子离世,她换了文法,用西方哲学的功底来做人性分析——电影文学系历来重视西哲和西方艺术史的学术背景被她于笔端活用,记得那一篇文字是被我存下来的,犀利却又不失恻隐。

然后,就有了《蝶梦庄》这本诗集。我托国内的朋友捎来,迫不及待地在圣诞假的旅途中阅读。

这是一个非常奇妙的阅读旅程。

阮弗的诗句体量都不大。短句洗练而充满反转,有些句子要读几遍,才能尝到妙趣。

我们常说文如其人,文字的魅力其实是映现着人的魅力。文字藏不了拙,也藏不住慧心。读文如读心。

那么,这本诗集里的那颗心是怎样的呢?

看一本书我习惯要仔细读序,序是发心和初衷体现,埋藏着对“为什么”的提出和思索,也会在掩卷之后仔细读跋,跋(或后记)会有总结和某些答案——虽然是顺序而读,但却也会在阅读中间再翻过头来看序和跋,互为观照和注释。在这本诗集的序中,阮弗说,“双向的视角,构成了我心中有爱的世界”。这句话很重要,像是串起了珍珠的那根线一般。

于是我们看见,许多对立在统一,许多悖论在并肩,非黑即白的世界在握手言和,剑拔弩张的双方在被开了玩笑以后变得不那么紧张。

比如:“前进了半辈子 此时你必须 后退再后退 停下 给正确 来一点儿 挫折”

比如:“讨论谦卑问题时 我们各不相让 打了起来”

又比如:“青春无悔 说的不就是 悔之 悔之吗?”

以及:“痛 是为了治疗你 而不是 让你 治疗它”

还有:“你穿着一身 不想取悦我的衣服 它时刻招惹着我的眼睛……你穿着这样的衣服 意味着 我也穿着 这样的衣服 它们 互不迁就”

她写孩子画画:看啊 我会画阴影了 神奇地 就在同时 他也画出了光明”。

所有这些句子,带着幽默,消解掉焦虑紧张对抗,因为阅历的增长,获得了别的角度观察,换位思考可以达成后,很多死结迎刃而解:以前,我们是不是太钻牛角尖和较劲了呢?我们不放过对方也不放过自己,过河拆自己的桥,局中将自己的军,我们是不是捉襟见肘还束手无策的那个人呢?

而退一步,或者转个角,万事万物竟然也会各有秩序,并不违和!

我也看到在很多诗行里出现了关于“面具”的描述:

“过好每一天 哪怕面具 已长得比面孔更精致”

“有些人在家 不戴面具 忍受不了自己的样子 就跑到外面去 戴上虚伪的面具 一点点地 快乐起来”

“谁也没见过 没有戴面具的你 连你自己也是如此 所以与它 握手吧 面具叹了一口气 掉落下来”……

阮弗探究着面具和真我,她也并没有针砭,仅仅是白描般的观察和描绘,就已经彰显出巨大的荒诞和力量。很难说这是观察谁,也有可能在看自己,由于客观不留情,也就不被虚假的绊住脚,能够看出微妙,诙谐表达。

还有一个比较多的意向是对“少说话”的提点和思考:

“自从我立志 不提建议 我的话 少了许多 为了不让眼神杀人 我转向自己 沉默中 听见回声 你的和我的”

“可说的话 越来越多了 直到今天 我听不懂为止”

“空中漂浮着 尘沙 是我们彼此 未接住的 废话 ……我决定减排”

“极简主义 首先是—— 少说废话”

“这个年纪 我开始 沉默两日 说话一天”。

阮弗是电影文学系的,工作后做过多年的戏剧、电影、图书的报社记者和编辑,她对于表达,有着天生的敏锐和便利,但她却警觉着语言的泛滥、辞不达意和言外之深渊,她能够在沉默里听见问答,在闭嘴中享有交流,在语言乏力时养育内在的充盈。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本洗尽铅华却闪烁着智慧光芒的诗集,让我这个中年人读到了中年的魅力。

中年要承担很多,也会反刍青春,还会开始学习金蝉脱壳的方法,开始成熟、自信、悲悯和拥有更广阔视野、心胸和思维空间。

也是因为这些获得,我看到这样的文字 ——

“请干杯 为了躲避纯粹 我低下了头”

“当我们朝向他人时 请让我们 慢一点 再慢一点吧”

“我不再执意于 求真 真理本就 与我同行”

“好茶只做它自己 从不与相似者 互换角色”

“从现在开始 每天都是对的 我对此深信不疑 你就是 道路 真理 和生命”

“曾经有一句话 等待着 另一句话 如果你能听见 那另一句话 你就可以不说 这一句话”

“年轻的我 也曾经历过 什么 什么和什么”

……

这最后一句的三个“什么”直看得人泪热!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是什么人会觉得可以不说不解释不需要在外寻知音了呢?是人到中年自修得。

也因此,我看到跋中,有一日阮弗路过一个池塘,听见了蛙鸣声,她驻足录了下来,并且在书的末尾附上了这段录音。她说在那时,只有她静心在听这个青蛙在歌咏,也因此,“此后,我将不再惧怕自己不被听到”,“无言,则歌以咏之。”

当不再以前进为唯一方式,当主流叙事不再成为所有人的选择,当我们倾听比倾吐来得更有信心,当我们可以爱,并且懂得爱……

我想,这也许也回答了我当初的疑问?为什么阮弗不写剧本,我也不写了?实际上,我们都没有停笔,而是获得了更为广阔的书写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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