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燕:干了一辈子出版,我很幸运

“我们都得努力撑下去,撑下来就能活下去。”

从2015年7月注册,到2025年4月在博洛尼亚书展上摘得年度最佳童书出版机构大奖,奇想国童书(以下简称“奇想国”)走过了十年。

对奇想国创始人黄晓燕来说,获奖不算意外,因为在此前第一轮投票环节中,奇想国便排名第一。这个由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国际出版商联盟和意大利出版商联盟联合颁发的奖项,每年在六大洲分别奖励一家出版机构。作为亚洲获奖者,黄晓燕第二个上台领奖。很快,她便主动把中间位置让给后续上台领奖的其他几个大洲的出版同人,安静地站在边缘。“好童书的国度,奇思妙想的家”——自奇想国创立以来,这家独立童书出版品牌一路鲜花一路荆棘,始终坚守着自己的理想主义与创新精神,也始终站在“边缘”冷静地省思这个行业。黄晓燕在获奖感言中说:童书的本质是让孩子看见更大的世界;而今天,世界也看见了奇想国。

奇想国的理想主义与创新精神源自黄晓燕。从业30多年的她,对“做好童书”执着到近乎固执。这份执着,让奇想国获得了同行和读者的尊重,却在商业之路上走得并不容易。工作日从早上8点忙到晚上8点,周末无休看稿,多年来黄晓燕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工作节奏。身体的劳累不算什么,真正的压力来自如何让公司活下去。这几年,她最关注的是财务部门的周报,一旦跌破她心目中的账面资金标准线,“就不免焦虑”。她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想做更多的原创图书,想给团队小伙伴更好的薪酬待遇,想让奇想国成为儿童和家庭的服务商……然而,资金有限、资源有限、时间有限、精力有限,很多事情推进很慢,甚至不得不搁置或最终放弃。“这些年太累,太辛苦”“挣钱已经让我焦头烂额”。

如今拿到大奖,于黄晓燕而言可谓功德圆满。“干了一辈子出版,算是很幸运的人,也到了可以退休的年龄。”然而,在童书市场下行的艰难时期,她知道,她还得带着奇想国“撑下去”。

 

创新精神独树一帜

《出版人》:从2015年至今,奇想国是中国大陆第三家获得博洛尼亚最佳出版机构大奖的机构。您觉得奇想国为什么会得到评委会的认可?

黄晓燕:评委会对这个奖项的评奖标准是内容创意、创新精神和编辑质量。奇想国选品的独特性和产品的高品质很受海内外同行的认可,同时,这些年除了出版本业,我们在创意方面也做了很多尝试,比如举办工作坊、做文创、创立杂志书《画里话外》、开播客《东成西长》等。这些尝试虽然未必能挣到什么钱,但完美吸引了业内外的目光。同时,我个人曾于2014至2015年连续两年在纽约举办的Global Kids Connect Conference(由博洛尼亚童书展和Publishers Weekly联手主办)上做主题演讲,向美国同行介绍中国童书出版业;在去年,我还成为几十年来国内第一个在博洛尼亚童书展插画展担任国际评委的出版人,我个人的影响力对于获奖帮助也很大。

奇想国做书的专业度在国际上很受认可:一是我们比较守规矩,包括支付版税在内的所有流程,我们都会按规矩做事;二是我们做出来的书在品质、品相等方面的专业度都很高。

从某种意义上说,做童书很容易:只要出得起价格,从国外引进一本好书,然后翻译、印制、销售就行。但引进后如何做好这本书,这个非常值得探讨的问题,大家却谈得很少。奇想国所有的外版书,编辑必须对着原版书逐字逐句审稿,复审终审环节也是同样的要求。我们一个编辑一年最多也就做五六本图画书,其他品类的书就更慢了。

《出版人》:评委会在颁奖词中特别称赞了奇想国的选品“重新定义了儿童阅读的可能性”。请谈谈奇想国的出版理念和这些年对选品标准的坚持。

黄晓燕:出版产业规模虽小,但就具体图书来说,印制和版税占据了出版行业最大部分的投资。所以,财力决定一家出版公司的规模。奇想国是一个小出版商,我很清楚这一点,有多大的财力,就做多大的盘子。所以我几乎从不竞价(也竞不过),但是我们有非常明确的选品标准。我对那种甜美、可可爱爱的书不感兴趣;我喜欢独特,能够让我感觉到“惊讶”“惊奇”“惊喜”的书,也会格外看重图书的思想性和审美的独特性。在图书功能性方面,我们不追求表面功夫,比如提高考试成绩之类,而是重视培养孩子的三个连接——与他人的连接,与世界的连接,与自我的连接。我们始终坚持“以高品质内容滋养儿童精神成长”的出版理念,这些年从未动摇。

选择没有大奖、名作家光环背书的图书需要真正的鉴赏力,也需要勇气。比如西班牙画家曼努埃尔·马索尔的《山中》《惊奇美术馆》被我们引进后,很受读者喜爱。但其实在我决定引进他在奇想国出版的第一本书《巨人的时间》时,马索尔于我而言完全是陌生人,只是我第一眼看去,便觉惊艳,所以就买了。

奇想国从创立之初就很看重品牌、国际性、产品线和原创力,最初的理想就是要创建一家长期主义的出版企业。大家觉得奇想国选品独特,甚至有些“奇奇怪怪”,这是我的有意为之:国内童书机构实在是太多了,想要被记住,就必须独特。奇想国从不去做那种挣快钱的书,因为那样的产品没有生命力;我们也不做那种刻意迎合市场的书——一个主要原因是这样的书太多了,其实更依赖出版机构的销售能力和资金实力,在这方面我们没有足够的实力。其实,我对奇想国的最初定位是一个儿童和家庭的服务商,并非仅限于出版。曾经我也算雄心万丈,有一个非常大的规划,包括建立一个拥有多个子品牌的内容平台、一个服务于内容平台的销售平台,以及一个数字出版平台。由于各种可见原因,这个规划流产了。

《出版人》:奇想国是童书圈名副其实的“获奖专业户”。除了此次的最佳出版机构大奖,您自己印象最深或者最为珍视的奖项还有哪些?

黄晓燕:奇想国2015年底出版的第一本书《圣诞老人,世界头号玩具专家》精装版1万册一周售罄,含平装版的圣诞礼盒销量很快过万,在商业上算是成功的。紧接着,在2016年4月推出的两本书:《如果我是一本书》和《手套树》,就成为第十二届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推荐图书。这两本书奠定了奇想国的气质,都是我最爱的书。奇想国多次荣获“文津图书奖”、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童书”、全国少年儿童图书馆联盟“我最喜爱的童书”、“年度优秀童书排行榜Top10”等众多童书奖项。这些于奇想国而言都是莫大的鼓励。回头看奇想国的历史,我可以确定地说,奇想国在选品和图书质量上没有失过手。

 

撑下来就能活下去

《出版人》:请谈谈您对当前国内童书市场的观察。这些年,奇想国也面临着市场的严峻考验,好书未必卖得很好,尤其在市场下行期,压力可能会更大?

黄晓燕:我的精神压力非常大,因为国内童书市场几乎已陷入僵局。出版是商业行为,我们做的每本书都是商品,商业行为要有商业的逻辑和行业保护的方法。任何一个行业,面临动荡都是正常的,但也都会在动荡中逐渐实现动态平衡。但童书市场乱成今天这个样子——图书的定价体系和销售逻辑被完全破坏——虽然存在各方面原因,说句让同行生气的话:我认为目前这可悲的局面,很大程度上是我们所有童书出版人共谋的结果。对于图书售价,出版人自己毫无底线,明明不挣钱,明明是赔本赚吆喝,大家还一再挑战售价的下限——其实也是自己道德的下限。童书市场玩法众多,乱象丛生,我就不举例了。童书出版人都心知肚明。我们这样做,最严重的后果是:我们失去了读者和销售渠道的尊重和信任。

我从2008年开始在哈珀·柯林斯中国做童书,2011年创建麦克米伦世纪,见证了中国童书市场的飞速发展。奇想国进入市场较晚,出版品类又比较小众独特,虽大奖等身,但从未富裕过。在目前行业前景暗淡的情况下,是否还要坚持?确实需要下很大的决心,做出选择。我做了一辈子出版,是真的喜欢。所以虽然常常感到身心俱疲,但肯定会坚持下去,并且仍然会坚持做正确的事。

如果让我对当前的童书市场做出预测,我认为唯一可见的是市场会继续下行,童书出版人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大家一定要做好精神准备,并适时调整自己的经营节奏。不过,在我看来下行也并不完全是件坏事:销售持续下跌,一心逐利的人就会离开这个行业;这是一次洗牌,留下来的能活下去的公司,就是真正想做书并且会做书的。目前的市场状况是销售渠道加速萎缩,销售价格不断洞穿底部,出版机构在微利,甚至毫无利润可言的状态下挣扎。我们都得努力撑下去,撑下来就能活下去。

奇想国不像出版社有补贴和扶持,也不像一些民营公司有超级畅销书兜底。我常说奇想国是虚空里开出的花,公司从600万元注册资金起家,这些年每一分钱都要自己挣出来。如果一个图书品牌出自一家既有机构,其实只是这家机构的一个编辑部而已,母公司为新品牌提供人力、物力、财力的所有支援。奇想国是真正地从零开始,虽然也曾打造过年销量过10万册的畅销书,比如《思考世界的孩子》、《晚安,工地上的车》、“奇想文库”系列、“穿内裤的狼”系列等,大部分书的销量并不能如我所愿。而我这些年一方面要坚持保证图书的高品质,一方面想尽力做到对同事们负责(公司一直是按外企标准给员工缴纳五险一金),各种成本算下来,可以想见我面临的经营困境。

奇想国最初两年势头很猛,后来又做了巴亚桥、童眸两个品牌,当时不断有资本方找到我想投资,但因为股权结构等原因都不了了之,高薪挖我的人也很多,但我坚持留在奇想国,从来没有动摇过。有人说我傻,但其实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几十年光景,名利均为身外之物。也许因为我见过了太多死亡,所以更明白,生命本真的意义,也是生命真正的价值,是你的经历。

《出版人》:奇想国这些年在“走出去”方面有什么心得?

黄晓燕:说实话,我们“走出去”的图书也不多。虽然奇想国从一成立就在做原创,但是我们的出版速度特别慢。我们的原创低幼图书《蜗牛老师的幼儿园·捉迷藏》英文版由Chronicle Books出版,于2019年获得了“《柯克斯书评》年度最佳童书”。这是我们的原创书在国外获得的最重要奖项。《马蒂斯的旅行》成为2024年博洛尼亚童书展Amazing Bookshelf选中的两本中国原创图画书之一。

就图画书而言,我认为中国原创图画书的品质越来越好,无论是故事、图画还是设计、构思,这些年可谓突飞猛进。但是,如果想进入西方主流市场并获得不错的销量,创意和构思的独创性、故事的原创性和儿童性还亟须提高。国内的优秀画手非常多,我个人觉得应该用国外作家创作的真正有儿童性的故事搭配国内优秀的画手,这样创作的图画书,或许能够更好地“走出去”。奇想国于六一推出的《我只想做个小孩》,是童书大师夏洛特·佐罗托的文字,由2024年《纽约时报》十佳图画书创作者卢心远作画。这本书尚未上市,就被国外一家版代公司抢先签去了独家代理权。其实这个项目是我2019年就启动的,我当年买了夏洛特·佐罗托女士三本书的文字版权,准备请中国优秀的插画师做出可以将版权销往全球市场的图画书。因为种种原因,第一本书今年才得以出版。另外两本的创作者未能按时交稿。

说到中国童书走上世界舞台,我个人感觉非虚构类图书的机会更大,毕竟写作适合当代儿童的阅读趣味并且能够真正帮助儿童成长的故事,在我看来,并非国内童书创作者的长项。

 

行所当行,行过便休

《出版人》:当前,少儿出版在世界范围内都面临着不小的挑战,奇想国将如何应对?

黄晓燕:今年,奇想国会在各方面进行较大调整:首先,和去年相比,出版项目会减少一半,而其中原创项目占比将大幅增加;在销售层面,我选择追求利润而非规模,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销售规模会持续下跌,但这是我的主动选择。在当前的童书市场,一个书企的销售做得好不好,在我看来已经失去了标准,即:说一个书企销售做得好,是指它的销售规模大,还是说这个企业通过经营获取的利润高?在一个健康市场,这两个指标原本可以统一,但现在的童书市场已经几乎无法实现这两个指标的一致:销量增高几乎完全经由损失利润获取。在一个下行市场,尤其是在一个可预见的未来会持续下行的市场,追求规模会严重损害企业的现金流,是一种饮鸩止渴的行为。

《出版人》:林格伦纪念奖得主凯蒂·克劳泽女士曾在送给您的一幅画上写着:Be kind to yourself!这些年你对工作真是全力以赴,朋友都觉得您太累了。

黄晓燕:这些年的确太累太辛苦。我大学毕业即进入出版业,干了一辈子出版,目前已届退休年龄。我总说我是个很幸运的人,这辈子从事自己最爱的职业,并且被命运眷顾,获得了很多难得的机会。与这些幸运和眷顾比起来,累和辛苦都算不得什么。

今年,在奔赴博洛尼亚书展之前,我跟团队开会时曾说:如果得了BOP大奖,算是对我这些年做出版的一个肯定,我其实就可以退休了,但你们都还年轻,纸质书的销售一定会持续下跌,你们应该做个选择,或者离开,或者坚持下去。但你们得明白,选择继续坚持下去,将面对的压力和付出的艰辛,一定超乎你们的想象。

《出版人》:做了一辈子书,您觉得该如何在出版理想和商业现实间取舍与平衡?

黄晓燕:如何取舍平衡,在于如何坚持自己的选择。

出版首先是一门生意,我作为创始人和经营者,肯定也算是个商人。商人必须有挣钱的能力,要带领团队前进。我的16型人格测试结果是ENFJ-A,是所谓天生的领导者,这类人热情、坦率,热衷于帮助他人,并且通常持有坚定的信念和价值观。他们以创造性的能量追求目标,旨在对他人和周围的世界产生积极的影响。我觉得还蛮准的。我坚信,如果是在一个更健康的图书市场和经营环境,我和团队一定会做得更好。我们团队最多时有30多个人,但同时运营着奇想国、巴亚桥和童眸三个品牌。我特别感激一路走来所有的同事,并且觉得有愧于他们,遗憾没有能给他们带来更多金钱上的回馈。

2019年公司出现现金流危机,那是我最艰难的时候。好在从2020年开始,销售和利润一路回升,在2023年达到了销售规模和收益高峰。2024年销售规模虽然下跌,但各渠道净结算折扣平均增长了三四个点,这是我主动调整经营策略的结果。奇想国最大的优势是拥有适合0~12岁各年龄段读者的全产品线图书,并且都是获奖无数的好书。奇想国爆款很少,但销售比较稳定,比如2024年中上市的原创图画书《虫虫艺术家》,半年实际销量5000册;年底上市的引进版无字书《兔子和树的奇幻之旅》两个月即实现加印。这样的书在其他出版机构未必能卖出我们的量。我认为这是因为奇想国已经拥有一批忠实粉丝,他们是一群与奇想国的品牌定位声气相合的人。奇想国活下来,肯定要依靠这些人。

《出版人》:您的微信签名是“行所当行,行过便休”,请结合您的出版之路谈谈您对这一人生智慧的领悟。

黄晓燕:人生是由一个又一个选择组成的,而所有选择的前提,其实首先是放弃。活到我这个年纪,我觉得人生最重要的两个词,是勇敢和自由。人必须敢于做出选择,并且坦然承受结果。人生是一个不断战胜恐惧的过程,但你所恐惧的,其实很多都出自你的想象,不要被自己的想象和贪念打垮。如果你能坚定地选择只做该做的事,并且不在意结果,做完了就完了,恐惧就不存在了。

所有的苦难和艰辛都是生命馈赠的礼物,促使你思考和学习。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一生忠于自己的选择,拒绝继承巨额家财,离世前留下遗言“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奇想国没有任何一本书上出现过我的名字,我也并没有从出版业挣到什么钱,但这一生从事出版业,我能坦然地说:“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画家黄永玉曾说,他这一生,就是要大闹一场,然后拂袖而去。这样的人生态度我很喜欢。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人生,就是你过了你想过的一生。我出生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一生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收获了丰富的人生经历,还有一个优秀的女儿。活了如此随心所欲的一生,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很知足。

我女儿高中的校训非常打动我,只有一个词:Integrity。这个词可以翻译成诚实正直、知行合一等。但我愿理解为“在任何时候,包括不被目光监督时,一直坚持做正确的事”。对奇想国,我用尽了全力,该做的都做了,结果如何,我并不在乎。企业跟人一样,都有寿命,没有任何人任何企业能万寿无疆,所以做正确的事,做过了就好,不必去关注结果,这就是我的座右铭“行所当行,行过便休”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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