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编辑撵到生活里去!编辑会还你丰硕的花儿。”
南京梅花盛开的季节,记者来到玄武区高楼门60号——这是周翔的工作室和《东方娃娃》的办公地。一处颇有韵味的古旧老建筑,让人不禁联想起被誉为“中国图画书的最美开端”的《荷花镇的早市》中所描绘的江南小镇的生活和独特风情。
周翔的工作室在三层,由一处简易的两居室组成,几个房间内散落各处的画作最为抢眼,色彩、线条、颜料,成了房间里看似杂乱实则有序的装饰;其次是书,艺术书、文学书、童书等陈列堆叠在一起,仿佛沉睡中等待被唤醒的小孩子。
“说食不饱,一念心开”——其中一个房间,是周翔用来阅读和办公之处,门上张贴有惠能大师《六祖坛经》中的一句话,它常常激励着周翔。
在4月刚刚结束的意大利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首届“卓越大师·中国”现场,周翔与蔡皋、朱成梁共同荣膺“卓越大师”称号。他创作的绘本屡获国际大奖,《一园青菜成了精》和《荷花镇的早市》分别荣获首届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的“评审推荐图画书创作奖”和“优秀儿童图画书奖”。作为中国最早开始引进绘本的探索者之一,他带领《东方娃娃》引入众多优良绘本,传播以儿童为中心的绘本理念,挖掘并培养新的绘本创作者及童书编辑,引领了一代图画书风潮。

在采访当天,周翔着蓝衣青裤灰马甲,舒适的搭配中透露着岁月的痕迹。常被同事们调侃穿着潮流可以去做穿搭博主的周翔,偏爱旧衣,钟情于日常之物,热爱生活的具体而微。这恰如他一生所追求的——作为一名普通的编辑,做平凡生活的创作。
周翔常常觉得自己的生活很无趣,每天很早起床、很早睡觉,家和工作室两点一线,偶尔去乡下的菜园子虚度光阴,看着植物发呆。但只要有时间,他就会不带任何功利性地阅读书籍,偶尔画上几笔画。“我没有什么生活,工作是我最大的乐趣。”在周翔的工作生涯中,似乎从未有过瓶颈期,他喜欢挑战和征服,从某个地方跌下去就再爬起来,偶尔也会走到死胡同或者岔路,不过他认为“这些都是宝贵的,是成长中最有意思的事”。正因如此,他在和几位朋友经营《东方娃娃》的同时,也未曾落下创作,甚至将二者都做得不错。
一朝成编辑,终身做编辑
童年时的周翔,常常恍恍惚惚,自小性格敏感的他,面对现实生活的无序,自然生出一种恐慌。他并不喜欢去学校,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到自己的世界里。“进入学校后,那种感觉就像进入图书标准化的流水线中被四色印刷。”
此时,画画成了周翔的避风港,这里安全、宁静,让周翔有被拥抱般的幸福。之后,这一爱好拥抱了他的整个人生。青年的周翔,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学习,毕业后即进入出版社,开始了他终身的编辑工作。
周翔还记得第一天进入出版社,当时的江苏人民出版社由两排简朴的房子组成,在出版社走廊的两边,堆放了很多物品,阳光照射进来,光线下的灰尘在跳舞,而两边是文学编辑室、辞典编辑室,编辑们在里面手不释卷地办公,这个场景让周翔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他在出版社是从美编开始做起的,让他印象最深的是参与制作了《译林》杂志创刊后第二期的封面。1984年,出版社吹起改革之风,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成立,对童书出版有天然向往的周翔来到了这家专业少儿社,正式走上了童书编辑之路。他和编辑们一起做连环画,比如《神州擂》,彼时连环画的发行量,很容易能达到百万册。
20世纪90年代,繁荣发展了70多年的连环画市场步入尾声,童书市场的焦点开始转向儿童图画书。
以“日本图画书之父”松居直为首的创作者和编辑对周翔有着深刻的影响。松居直数次到访中国,曾大量免费地寄送图画书给国家图书馆和多家出版社,这一件事情坚持做了几十年。他也促成了《桃花源的故事》等优秀原创绘本的问世,包括周翔在内的许多活跃在国内的图画书大家都是受松居直的影响而成长起来的。
1996年,周翔经过一次短暂的日本之行,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了解了图画书,他看到了从17世纪欧洲一直到当时的优秀图画书。著名图画书创作者和歌山静子、若山宪、田精,编辑中西文纪子给予了周翔许多帮助:如何做图画书选题和图画书编辑,如何和作者打交道,如何做草图、结构与分镜等不一而足。在参观了一些海外的图书馆,与当地的作家进行交流、学习如何进行绘本阅读后,周翔觉得,中国的孩子也要而且必须读到好的绘本。
1999年,周翔和4位好友共同创办了杂志《东方娃娃》,他将这个过程形容为无知无畏。开始做《东方娃娃》时,周翔和几位创始人立志要做中国好的图画书和好的杂志,那时的创刊号是“打开一扇阅读的门,开始一生爱的旅程”。5个人的团队,第一个月杂志的发行量只有800册,大家跑去玄武湖公园发放。
这些辛苦,在现在的周翔看来,都不足为外人道。“我们每天面对的都是新东西,儿童杂志不像其他杂志那样,有恒定地喜欢某一领域的读者。”童书像漏斗一样,孩子虽然喜欢,但到了一定年龄就不会再看。这需要编辑们持续投入精力培养读者,不断为塑造大小读者的读书理念、提升品书眼光等做工作,这是做童书的特点,也是童书编辑永远绕不过去的使命。
周翔希望,通过杂志,把最好的养分传输给孩子,希望《东方娃娃》做得像太阳一样照亮孩子的生活。成立至今,《东方娃娃》已将至而立之年。许多读其长大的孩子,都深怀感恩之心。在某次艺术书展上,一位美丽的姑娘忐忑不安地问周翔的同事“《东方娃娃》还在吗?”听到“还活着”的消息后,女孩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说这是她童年最亮丽的底色。“杂志上讲过一个安全教育,是说在递剪刀给别人时,不要把尖的那边对着对方。”女孩兴奋地把这件微小的事情告诉给《东方娃娃》的编辑。
“没有读者就没有《东方娃娃》的今天,是读者滋养了我们,我非常感谢这些美好的读者,我们和读者有非常好的连接,知道他们站在人群中这样爱护我们,这是很大的福分,我们要努力把杂志做得更好,不辜负读者的深情。”周翔说。
“把编辑撵到生活里去”
周翔是一位生活家,他喜欢生活里很多具体而美好的事,江南的园子、公园里的枯树、南京的古城墙、家里活泼的小狗……都是他笔下的日常。他喜欢住在老家南通的平房里,在院子中,他种着各种各样的菜和花儿。在他办公室里,挂着他为园子里的鸡冠花作的画。
“无论是创作者还是编辑,都应该回到生活里去。”与许多出版人不同的是,周翔常常将编辑撵回到生活中去。他认为,编辑一定要能深入生活和体验生活,如果没有,做出来的童书是没有根的。“我们鼓励编辑,哪怕是杂志的编辑为了做一个栏目,都要去体验。做和动物有关的,编辑可以去动物园;做植物题材的内容,编辑可以去植物园。要到田地中去感受不同的温度和气氛下,自然呈现何种面貌。”
近几年,《东方娃娃》开始做原创绘本,但做得很慢,常常一本书要做两三年。“我们对不同的书有不同的做法,做出的书一定要能有好的情感体验,让人感动,这是我们工作的目标,具体到编辑身上,编辑要对作品、生活都有所了解,给作者创造出相对好的环境,让作者能把自己心里的话坦然地讲出来,这是《东方娃娃》对编辑的要求。”
比如《村庄变了》,是2023年推出的以生态文明为主题的原创绘本,英文版已经由英国新经典出版社(New Classic Press)出版。这是一本关于浙江余村经历巨变的原创绘本,以生动有趣的故事、细腻精准的图画,铺展开一幅跨越时代的山村画卷,书写了一部小山村的美丽蜕变史。编辑做书时,亲自带作者去了余村,一起去体验和感受。因为这种投入和付出,才能有现在《村庄变了》输出十个国家的成绩。
编辑和创作者一定要扎根生活。周翔认为,“编辑工作的好坏不能仅仅以是否来公司上班评价,如果上班是以打卡来定义,那就不是一个好的平台”。体现在企业机制上,《东方娃娃》有着无比灵活的通勤制度。《东方娃娃》智力刊主编闫飞说:“周老师对书的内容质量要求非常严格,但在内部管理上给员工的自由度非常大,《东方娃娃》对编辑很关照,比如给年轻的编辑提供宿舍。他鼓励我们去生活中玩儿,他说一个编辑老待在办公室,不会玩或不开心,怎么能做出好玩的书给小孩子呢?”
《东方娃娃》婴儿刊主编庄洲牮对此也深有体会,为了让编辑更好地体验生活,周老师会请许多生活方面的专家来到杂志社开讲座,比如如何品味食物的美,如何让家居摆设更富美学性。“周老师说这看起来跟编辑工作没什么关系,实际上一个人变得敏感了,对周围的事物有了敏锐度后,反映在创作、选题和绘本的细节上,才会有真正的人情味和生活的味道,就不会做出假大空的东西,这对我们的影响非常大。”
在艺术家的眼中,自然不仅是风景,更是情感和灵感的源泉,艺术家和自然有一种天然契合。庄洲牮说:“10多年前我们一起去采风,在田野里,周老师就像如获至宝一样。”这种对生活的热爱也熏陶着编辑们。
在乡村的小院子里,周翔种了豇豆,并把豇豆从生长、成熟,到最后成为餐桌上的一道佳肴的过程全部记录下来。最终他把豇豆以绘画和剪纸结合的方式做成了2023年第8期《东方娃娃》卜卜刊的内容。周翔用色块和简单线条的勾勒,举重若轻地把豇豆的成长表达给小孩看。
《哎呀呀,大骨头》的诞生,则源于周翔家里的小狗贝拉。他曾每天在家观察贝拉,根据小狗贝拉的日常,周翔将其演绎成一个0~3岁孩子看的绘本。
“不要一直盯着编辑,把编辑赶出办公室,让他们在自由的天地里感受,编辑会把自由还给你的。最终他们带回的可能是一朵丰硕的花儿,而不是在办公室里培养出的黄豆芽。”周翔说。他对年轻人非常能共情,他认为不要总想着给年轻人建议,不要去妄议年轻人,那对年轻人是不公平的。
创作者是厨师,编辑是品尝者
在许多同事和朋友眼中,68岁的周翔心态非常年轻,能快速学习新事物,抓取值得工作和生活学习的借鉴之处。什么样的袜子配什么鞋,什么样的帽子配什么围巾,简单好看的服装搭配是他常常考虑的事情。他不追求潮流,但穿搭有范儿,随心随性,平易近人,愿意跟大家分享生活中微妙的感受。他常常在凌晨三四点迸发出很多关于创作、编书或有关刊物发展的奇思妙想,然后兴致勃勃地发给同事,等待讨论。他一直保持着早睡早起的习惯,早起后喜欢去玄武湖边跑步,享受一日之计在于晨的美好。
与他讲话时让人舒适略显缓慢的语速不同的是,工作中的周翔思维活跃,被同事当成“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据闫飞说,“周老师在工作中点子非常多,而且这些点子常常让编辑们有‘本该如此’的领悟”。如果他感受到编辑们的工作压力比较大,会带着大家一起出去放松。但真到评判稿件内容和质量时,他会非常严格。
这种严格,是因为周翔认为:“做童书,我们往往很重视创作者的要求,而忽视了编辑。殊不知有好的编辑才能有好的创作者,只要童书出版业有很多好的童书编辑,就会有高质量童书出现。童书编辑的门槛非常高,要具备很好的童书的理解力和文学修养,知道什么是好的文图,什么是好的叙述语言……”编辑永远在幕后,是考验专业的职业,其鉴赏的眼光,要高于作者的眼光,编辑是鉴赏家、评委,要评出好书来。“好的编辑是有前瞻性的,莫言、余华常提到《收获》,《收获》杂志的编辑是有前瞻性的,能发现优秀和伟大的作家,这离不开身后的编辑学养和知识底蕴。”

好的童书编辑离不开“术”的练习,周翔常常带着编辑研究和学习一本图画书是如何制作的。闫飞说道,“周老师会带着我们分析一本书到底怎么做,比如其结构和逻辑、故事的讲述、图文关系等。《东方娃娃》智力刊用的是图画书的方式在做,我们学习了很多引进版图画书的好方法,比如孩子喜欢玩的翻页。读智力刊,不亚于读一本绘本。周老师也会引导年轻作者,教他们如何去讲故事和创作。”《东方娃娃》会聚了国内最优秀的创作者,如朱成梁、王祖民、姚红、梁川、胡宁娜、刘洵、王笑笑、冯忆南、陶菊香……都是《东方娃娃》的创作团队。
在闫飞看来,评判一幅作品是否好看时,周翔有不一样的标准。“图画书的插图,要跟故事之间有完美的关系,而并非单张插图画得多好,更强调一张插图的张力和表现力,以及插画反映出的情绪对孩子的影响。周老师更能站在孩子的角度去评判一幅作品、一个插图的好与坏。”周翔希望编辑们知道,不要用成人的眼光去看童书,要站在孩子角度去看和判断,不要让市场影响自己的判断,做童书要“一切以孩子的标准为标准,不以市场的标准为标准”。
所有这些,使得《东方娃娃》从创刊始,即成为低幼读物的标杆性杂志。在同类期刊中,《东方娃娃》是创刊比较晚、发展比较快的杂志,其发行量、刊社规模均位于前列。其所获奖项之多,获奖规格之高,更是名列前茅。更有专家认为,南京是一个盛产优质图画书的地方,关键是因为这里有《东方娃娃》。从近十年获奖情况来看,2015年,《东方娃娃》荣获“中国最美期刊”称号,同年上榜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2015年“百强报刊”推荐名单;2016年,《东方娃娃》原创绘本《老轮胎》荣获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2008年至2017年连续十年被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评为“向全国少年儿童推荐的优秀少儿报刊”;2018年,荣获第四届中国出版政府奖期刊奖提名奖;2019年,入选2019年BIBF“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精品期刊展”;2023年,入选第29届BIBF“2023中国精品期刊展”;2023年,专栏“呀,不可思议”入选国家新闻出版署2023年“期刊优秀科普专栏”推荐名单。
正如松居直最喜欢的称呼是“编辑松居直”,周翔喜欢编辑的身份,但他同时痴迷创作。在创作这条路上,他是一个不断创新和百变的画家。“我的创作灵感从生活中来,并一直在向孩子们学习……”打开《荷花镇的早市》,江南小镇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感觉舒展而宁静;《一园青菜成了精》根据童谣创作,轻盈、动感,画面“顽皮”,喜怒哀乐都在他的线条和结构里自然地流动;《毛毛,回家喽!》中父女间的情感流动轻易就能打动读者,温暖的色调、温和的线条,让故事的情感层次更加丰富。不同的颜色和线条,在周翔的笔下如行云流水般收放自如。周翔希望读者看到的是作品,而不是看到创作者,他认为好的绘本自己会说话。
创作者是厨师,编辑是品尝者。当周翔是编辑时,他知道读者想“吃”什么,创作者笔下的情绪和思路是什么;当他是创作者时,他知道如何站在孩子的角度去看世界。这让周翔在塑造作品时更“知轻重”,能体会创作者对塑造的世界的表达,传递的情绪是否准确和到位。这是一个创作者来当编辑最大的优势。
眼里有生活,心中有孩子,笔下有温度。如今,周翔已离开杂志一线工作,不过在创作的路上未曾停歇。四季轮转,他家里的菜园子,始终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