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24年坚持书写乡土、书写故乡,“故乡、乡土,这些元素滋养了我的生命,供给我源源不断的文学养料。”她说。
记者 | 汤志成
“故乡”一词在《亲爱的人们》这部85万字的长篇小说中仅出现过两次,两次出现都与小说中的舍娃有关。而在记者与作者马金莲近一个半小时的对谈中,她至少30次提及“故乡”。

马金莲是宁夏西海固人,一名80后作家。2018年,她凭借短篇小说《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2024年,她出版了长篇小说《亲爱的人们》。
和马金莲对谈的时间是下午2点,在这之前她已经参加了近4个小时的作品研讨活动。当我们谈及西海固、谈及《亲爱的人们》时,她没有显示出一丁点儿疲惫的状态,反而饱含深情地聊着她的故乡和她这部描写故乡的作品。
把最真挚的情感放进了这部作品
《亲爱的人们》入选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在湖南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前,就已发表在《芙蓉》《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朔方》《黄河文学》等文学刊物上,得到了文学界的普遍关注与认可。
故事发生在宁夏西海固一个名叫“羊圈门”的小山村。多少年来,羊圈门人们的日子都是那么过着,“饿了动火做饭,天黑上炕睡觉,春天往地里下种,冬天趴在热炕上”。偏远贫瘠的羊圈门看似与宏大的社会背景和时代潮流距离甚远,但在马金莲的笔下,羊圈门和宏大叙事之间始终保持着某种张力和关联。
羊圈门的故事围绕马、李、牛三个家族展开。马一山在某种意义上是这部作品的核心人物,他在22岁娶了媳妇,育有3个儿女:祖祖、舍娃和碎女。种地、收粮、煮洋芋……作品记录了近40年他们在羊圈门的日常琐事;修路、等水、买车……作品也讲述了他们在羊圈门追赶时代步伐的故事。
谈及《亲爱的人们》这部作品的创作初衷,马金莲说:“作为80后写作者,对乡土这几十年的变迁,我希望用文字把我的观察和思考、不舍与怀念展现出来。”马金莲长期在乡下生活,她2000年开始写作,2007年成为一名教师,后来又考上了公务员,基层工作经验让她的文字不断有了深度。
《亲爱的人们》是马金莲笔下的虚构故事,更是她身处西部大地的文学缩影。故事中羊圈门人们生活的日常就是马金莲在扇子湾生活的日常,在她的经历中,同样有像“马一山的女人”一样没有名字的媳妇儿,同样有像“马一山”一样朴实善良、不甘命运的普通农民,也同样有像“舍娃”那样饱受挫折、期待改变却不断追求理想的新农人。以至于马金莲感叹,“(在写这部作品时)我甚至有些无法自拔,因为羊圈门和羊圈门的人同我的生活有太多的相同点了”。
“我把最真挚的情感、人类普遍的爱和善良,把人们对生活的坚守和对理想的追求,都放进了这部作品。”长期蛰伏、深入挖掘,马金莲回到生活的现场,写下了生活和生活中亲爱的人们最本真的状态。
用文字在苦难中寻找光
回想马金莲的第一篇作品,《民族文学》副主编杨玉梅对记者说,这些年的雕肝琢肾让马金莲的文字慢慢地开始“在苦难中寻找光”。在《亲爱的人们》这部作品中,运洋芋的车因为路很难走而翻了车、单纯善良的舍娃因为贫穷放弃了高考、离开村子的祖祖没能获得幸福的婚姻……马金莲没有回避弱者和弱者身上的苦难,但无论弱者命运中有多少苦难,他们在马金莲的笔下总是乐观的,在平凡普通的生活中找到能慰藉自己的存在。
马金莲说,在她的文字中,弱者和苦难是她书写真实生活必须保留的部分。在20世纪80年代的西北农村,“生存和为生存而劳作是第一位的,耕种之苦、生活之苦不是虚构的”,“生活本身就是这样,弱者和苦难都是真实的,过分美好反而违背了文学的初心,写作者有责任把生活用更贴近现实的方式呈现出来”。
在书写弱者和苦难之余,马金莲也会观察到苦难之外的希望。村子里夜空中的星星、夫妻日常生活中的拌嘴、马一山蹲在路边数着脚印……这些独属羊圈门的浪漫饱含着马金莲深沉的情感。在“在苦难中寻找光”的创作基调中,马金莲的文字完成了对生活意义的淬炼,真实且厚重。
《亲爱的人们》塑造了许多生动的人物形象,马金莲最喜欢故事中的舍娃。“舍娃是一个让我特别心疼的人。马一山有三个孩子,祖祖通过高考、考研、考公成为副乡长;碎女因为自己性格使然,一直没有太大追求,虽然经历了不少坎坷,但最后也成了一名网红。舍娃先是被迫放弃高考,之后上当受骗,他两次进城却始终没能留下来。舍娃是始终处在徘徊状态下的一个人,他并不颓废也并不可恨,相反,他保留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理想的坚守。但他始终只能徘徊着,这是他的苦难,是他的命运。实际上,舍娃是符合20世纪80年代西北乡土孩子形象的。”
怀着爱和悲悯感悟普通人对生活的追求,马金莲竭力守护着亲爱的人们宝贵的尊严。她理解小说和现实生活每一个个体的真实境况,理解他们的生存之苦和渴望冲破命运束缚的意志。所以,马金莲在用文学的手段处理苦难与希望时,她并不急于揭示人物生存的艰难和生命的沉重,而是着重表现温暖淳朴的乡土生活和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积极乐观的西海固精神。
日常,就是最宏大的叙事
阅读《亲爱的人们》是一种特殊的体验。读这部作品的开头,戏剧冲突的设置让读者仿佛置身于影片;读这部作品的正文,则如同耳畔吹着微风、听着轻音乐般舒缓、悠闲。这种阅读体验在某种程度上得益于马金莲在创作技巧上的创新。
马金莲在《亲爱的人们》中有过一些精心的设计,她期待突破传统的写法。不同于其他写乡土生活的长篇小说不徐不疾的开篇,马金莲在小说一开始就设置了高潮的情节内容。牛娃子女人和黑蛋媳妇两个人在沟里等水,两个女人都想先舀水,谁也不让谁,她俩争着争着就骂了起来,骂着骂着就打了起来。原本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矛盾,队长李有功却把事态扩展到牛家和李家两个家族的层面。马一山见状,决定把羊圈门德高望重的马德福请过来劝架,在马德福的劝说和马一山的配合下,大家的情绪才得以平复。马金莲用激烈的矛盾冲突帮助读者全视线地观察到羊圈门的全貌,“我用动态的方法做了一个呈现,村庄的布局、人物角色的性格、家族势力范围等都交代了出来”。
然而,《亲爱的人们》这部85万字大部头的正文并没有太多大开大合的矛盾和跌宕起伏的情节,马金莲用“慢节奏”的笔触,大篇幅描写书中人物在羊圈门的生活日常和细节情景。在马金莲看来,“好的文学作品就应该有细节来支撑”。她用细节突破了概念化和符号化的人物塑造方式,在这些细节中我们看到了每一个角色的压抑与释放、狭隘与宽容、爱与恨。《亲爱的人们》中没有刻意使用外部事件来标示时间,也没有标签化地处理农民形象和神化扶贫干部,在人物的喜怒哀乐和家长里短中普通人的尊严得以书写,作者的情感也不动声色地贯穿在文字间。
也许,“慢”是马金莲创作的一种风格。当被问到“85万字的长篇小说用慢节奏来创作,会担心风险吗”的时候,马金莲直言:“在现代社会,人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我们需要一些慢节奏的东西。在乡土写作中,我一直追求慢节奏的书写,我也希望能够为追求慢节奏的读者提供一个精神空间,在舒缓的表达中安放我们的灵魂。”
正如《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这部获得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亲爱的人们》同样侧重写西部土地上涓涓流溢的细节。西北风情、民族风俗、地域方言,马金莲书写西海固人民的农耕农事、婚丧嫁娶等细节,就是在书写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他们乐观热情、坚毅隐忍的性格。细节之处彰显文学性的同时,深刻的民族性也得以体现。
故乡的日新月异与故乡情的亘古不变
马金莲在《亲爱的人们》中只有两处使用了“故乡”这个词,第一次是舍娃回望羊圈门时,马金莲写道“那是羊圈门,他的可爱又叫人爱不起来的故乡”;第二次是舍娃做梦都渴望回到羊圈门时,他说“故乡养活不了肉身,他乡安置不了灵魂”。在《亲爱的人们》中,舍娃“像风筝一样飘在半空中,脚总是踏不到地面上,要飞,飞不起来”,他也曾想从羊圈门抽离出去,但抽离后的状态却并没有让他拥有获得感。小说的后半部分,舍娃留在了乡土大地成为一名新农人,乡土以更具包容性和更深厚的姿态慰藉舍娃和像舍娃一样的农村青年。
“故乡养活不了肉身,他乡安置不了灵魂”,在与马金莲的对谈中,她用了和舍娃一样的话来谈她对“故乡”的理解。她长期生活在西海固,但她也从她生活的那个村庄离开有10余年了。马金莲说:“故乡越来越好,但是记忆里的故乡又让人无比怀念和不舍,如何处理我们在对待‘故乡’议题上的认识,是文学长期面临和需要较长时间探讨解决的问题。”马金莲对这一问题给出的答案是“思考与回归”,她用24年的写作时光保持对乡土大地的思考,她以故乡人的身份在场,又以创作者的身份回归。这些年,马金莲的文字从对旧有家园的回望逐渐转向了乡村巨变中普通老百姓的生存状态,她用文学的方式爱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她不去刻意书写故乡的变化,却无不从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和民族特质中展现故乡的时代之变。
“故乡”对马金莲来说,不能仅用来怀念和挽留,还需要时刻保持审视与警惕。面对“现代化或城镇化冲击了乡村文明,乡村文明出现了溃败和变异”的说法,马金莲并不完全认同。她不否认现代化元素涌入乡村的事实,但比起“溃败和变异”,她更期待用“变化”来诠释。汽车、QQ、直播,这些概念在羊圈门并不陌生,马金莲把水、路、电作为小说线索,将生活的变迁反映在衣食住行中,“最稳定的律动是人民的生活”在西北慢生活的场景里得以诠释,作者对故乡的生命关怀和情感意蕴在这个过程中也得以展现。
从作家的视角看待对“故乡”的书写,马金莲认为过于浓郁的私人情感在写作中不断考验着她,“我对生我养我的土地有着深厚的情感,当要写它的时候,我把它作为一个母本。我需要尽量冷静地把自己抽离出来,而往往很多时候,这种情感在其中是难以自拔的甚至是痛苦的”。
马金莲说,比起更加直白的《亲爱的羊圈门》,书名最终选用了《亲爱的人们》,因为她的叙述主体是人。在这部作品的最后,火热的生活还在这片乡土大地上继续着,人物的命运也在时代浪潮中变得越来越好。
读马金莲的文字,你总能感受到在字里行间有一阵风吹过,舒缓、干净、清爽、自然。她长期书写乡土、书写故乡,但她的书写不同于鲁迅揭露乡土大地上人们的麻木与困顿,她也不同于沈从文把乡土大地风景化地处理,她喜欢且擅长用平淡的方式叙述,在这种叙述中读者往往能读出作者对乡土的守望和对生命存在的哲学叩问。
“未来,我还是想写‘乡土’,对我来说,我还有书写它的欲望,这片土地还有我没写完的东西。”马金莲完成对乡村日常审美化的书写,用文字安放灵魂,“故乡在成长,我们也在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