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明哲
吾国历史之书写,有众多方式与体裁。或纪传,或编年,或纪事本末。而其史观,大体分两种。一曰王朝中国,一曰文化中国。王朝之中国,即梁任公所谓之“二十四姓之家谱”,朝代更替之“正史”。文化之中国,则有刘刚、李冬君之《文化的江山》。我们倡导“文化中国”的书写。
传统书写“王朝中国”之北宋王朝,只是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度,诸如“杯酒释兵权”“澶渊之盟”“庆历新政”“熙宁变法”“靖康之耻”等。而“新史学”之“文化中国”的北宋王朝,威尔·杜兰称之为“宋朝的文艺复兴”,刘刚、李冬君称之为“走向文艺复兴的岁月”。在孔见的笔下,就是“苏东坡时代”。北宋一朝之文学与哲理、陶瓷与书画、诗词与音乐、雕刻与建筑、哲学与学术、宗教与政治、经学与史学,乃至医学、水利、生活与艺术诸多方面,在《苏东坡时代》里,纵横穿插,索隐钩沉,描绘了一个“儒家王朝士大夫之理想国”。
无疑,孔见的《苏东坡时代》就是北宋文化江山最好的书写文本。孔见的笔下,这个王朝显得温情脉脉,生命的价值与人性的尊严在某种程度上得到权力的眷顾。精神向上生长的可能性空间,也有了足够开阔的天空。这是中国历史上“一朵开放得最久最久的昙花”。
大宋两朝一共319年。孔见不吝笔墨,不惜华美文章,对这个“造极”与“空前绝后”的儒家王朝给予了最高的礼赞。自始至终,孔见亦想诱导出宋朝温暖繁华之文明盛景,使我们能抵达“理想国”之深处。
这是一个以士大夫为中坚的时代。“钜公辈出,尤千载一时也”。范仲淹、韩琦、富弼、文彦博、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曾巩、“三苏”、周敦颐、邵雍、“二程”、黄庭坚等,在政治、文化、学术、思想诸多方面释放出巨大能量,大放异彩。他们一扫自暴秦以来皇权对士人的精神禁锢和约束,营造了一个开明的政治生态,也为文学艺术的复兴、哲学思想的解放创造了条件。文学领域的“唐宋八大家”,除去韩愈、柳宗元,宋占其六,他们完成了一场波澜壮阔的文学革命。在哲学思想领域,“北宋五子”继往圣之绝学,将断流了一千多年的儒家法统承续下来,包容吸收道佛思想,并演绎与重构,从而形成了诸子百家争鸣以来第三次思想解放浪潮。
北宋一朝,活字印刷术、火药、罗盘,应时而发明,陶瓷、茶道与丝绸工艺,居世界之冠。一抔黄土,一片树叶,一种昆虫吐出的唾液,经过点石成金般加工完善,注入文化与技术的内涵,名扬世界。在宋朝,天下之大,道理最大。皇帝和臣民一同服从于天理。“君虽得以令臣,而不可违于理而妄作,臣虽所以共君,而不可贰于道而曲从。”在宋朝,在官僚体系里供职的人,享有足以养廉的俸禄,不需要利用职权搜刮民脂,就可以过上相对体面的生活。在宋朝,一幅《清明上河图》,一册《东京梦华录》,我们就能感受到北宋经济之繁荣。汴梁城人间烟火之旺盛,几乎夜夜都升腾到九霄云外了。作为平民,生活在宋朝,比生活在当时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国度都要幸福。我们可以隐约看到自尧舜至周公、从孔子至孟子所承续的人文精神。纵观两千年之历史,在两周衰亡后,称得上儒家王朝的也只有大宋一代了。这应该就是士大夫的理想国吧。
宋之后百年,后千年,士大夫之境遇或显或幽,王朝政治,或盛或衰,而士大夫心中之“独立”“自由”之精神,无一时一刻泯灭。家国情怀,忧寄苍生,继绝弘远,追真求理,虽道路崎岖,九死其犹未悔,一直是历代士大夫心底永恒之追寻。
今日之知识界,不正在追寻这种精神之路上?“独立”与“自由”,是文明之源、文明之本。士大夫精神不死,则文明不灭。
孔见说苏东坡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中国人,是一个中国文化人格的标本。北宋儒家王朝之士大夫,群星璀璨,而苏东坡却是灿烂天空最耀眼的那颗星星。孔见说苏东坡是一个死透了的大活人,传苏东坡者,可谓夥矣。《宋史》有苏轼传,林语堂、李一冰、王水照、朱刚、刘传铭诸君均是传苏东坡之高手方家。吾社在20世纪90年代曾有《名人名传》系列,“林传”就是其中之一种。近年来,由于“林传”纳入中小学读书目录,故“林传”之销售竟以几百万计。“林传”之撰写,林先生寄居海外,史料之残缺,史实之讹漏,在所难免。而其史观,也有失偏颇,更何况用英文写就,为西方人而写,故其局限性是不可避免的。人人争读苏东坡,人人争传苏东坡,史家、作家、或编辑家争相加入传释苏东坡之行列,热则热也,闹之则不宜,且图书良莠不齐,甚至低价而博其流量,过度消耗了东坡。此情形,或亦可休矣。
无疑,孔见是苏东坡之千年知己,《苏东坡时代》也是对以往之苏东坡研究批判与总结之作,亦将开启新时代对苏东坡更深入的研究。今日我们亦可以重新审视大宋文化江山,重读苏东坡。孔见完成了对苏东坡以及苏东坡时代最完整、最理性、最具阅读快意的书写。
孔见认为,在东坡之前,中国文化人格是儒道二元互辅结构,而到了北宋,儒释道三家会通,三位一体,一个以中国人自任的人,三家修养兼备,融会贯通,且与时俱进,其精神人格才得以健全与完整。四十五岁之前,是作为儒者的苏轼。四十五岁之后,则是以禅立身的东坡居士。无论是儒是禅,他都兼具儒道佛三家修养与智慧,并将三者融会贯通,汇入自己的人格当中,把世间法与出世间法、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交集到一起来践行与品味。东坡与帝王论对辩难,与传道高人静坐参禅,与歌伎泛舟饮酒吃肉,消受人间烟火的肥腻。不论是悲欢离合还是进退浮沉,不论是位极人臣还是深陷死牢,不论是志得意满还是落魄江湖,不论是宠荣倍加还是罪辱交集,不论是利害得失还是生杀予夺,他都亲临其境,充分经历体验,深得个中滋味。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一个完整的社会截面,他都用生命一寸寸地度量。
在众多苏东坡传记中,把苏东坡视为千古以来第一等的人物,是一个圣人完人。其实不然,在孔见眼中,苏东坡只是一个通家。东坡在儒道佛各个领域都有建树,但他都没有做到极致,没有抵达“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境地。于儒学,还不能与周敦颐、邵雍、张载比肩;于道家,与陈抟、张伯瑞、王重阳相去亦远;于释家,尚未能参破生死牢关,与同时代临济宗、曹洞宗等诸位大德,难以并论。
能出入儒释道之间,圆融贯通,结成自己开合自如的精神人格,并推广到现实生活的细节里,形成摇曳多姿的生活方式,千年以来只有东坡一人而已。也正因为东坡的有趣、有味、可温、可亲,有人间烟火,有侠义柔肠,又才气纵横,文章锦绣,故历千年而为人所迷恋而追随。
人人都学苏东坡,而苏东坡不可学。万卷书已经读遍,万里路也已走尽。东坡在回归中原的那一刹那,他的精神生命已经完成。他的人生止归,既不在南,也不在北,也不在南北之间。东坡在临终之前,留下了诗偈《观潮》,就此一偈,又会凭生出多少感怀。
东坡殁后,“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慧林佛舍”。苏东坡这位时代之子的离去,如同高山崩塌,但他留在世间的珠玉奇石,其分量之重、光辉之璀璨,却是谁都无法估量的。在他身后拾余者的队伍更是浩浩荡荡,至今看不到尽头。
东坡殁后16年,北宋终于结束于嗜血的戎狄。书之结尾是“大宋之殇”,充满了悲悯和无可奈何。野蛮战胜了文明。“世世代代苦心孤诣积累起来的文明,不仅被横加扫荡,而且受尽玷污与耻笑。”
宋朝灭亡,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体制随之崩溃,皇权、相权、台谏三权分立之精英民主协商政治终告结束。之后的王朝,又回到了“家天下”的屋檐下,君臣关系变为主奴关系。儒家王朝士大夫的理想国也灰飞烟灭了。
《苏东坡时代》是传记吗?是传记,又不是传记;是北宋历史吗?是历史,又不仅是历史。这是北宋一朝的士大夫精神史,是北宋一朝的文明史,是北宋朝中国的“文艺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