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凝望”

文|朱清之

如何向儿童言说战争,使其触摸历史,是绘本创作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议题。本文从“心理空间的可视化呈现”“叙事视角的微观化转移”及“创伤建构的呈现向度”三方面,分析创作者蔡皋与翱子在《火城——一九三八》中厚重却不失温情的战争书写,探寻其中的艺术特色与审美空间,以求真实地记录历史,分担过往的痛苦,走向和平的明天。

 

灰色的情感书写:心理空间的可视化呈现

以灰色营造模糊的视觉质感。“这是一座古城,一座深藏着我童年记忆的古城……”而这座蕴含着长沙人民千年人文历史的古城随着一场整整燃烧了五天五夜的“文夕大火”付之一炬,永远地化为历史中一段惨痛的灰色。伴随着剖白式的文字讲述,作者蔡皋和翱子选择了铅笔素描的绘画语言,以不同深浅层次的灰色,具象化地为我们展开了《火城——一九三八》这段历史岁月中的沉重故事。在《说文解字》中,“灰”的释义为死火余烬也。“灰色”也用来形容东西烧毁殆尽后所剩下的暗淡无光泽的灰烬颜色,而《火城——一九三八》通篇灰色的运用也使得这部作品的呈现,具有朦胧沉寂、若明若暗的视觉质感。

“欲观其势,必观其质”,这里面所讲到的“质”其实就是质感。肌理语言作为质感的重要表现形式,由材料、色彩、笔触架构,并通过画面、构图展现。这是艺术家情感的自然流露,也是“唤醒”观众内心的情感体验及内在经验的关键所在。质感所带来的视觉感受直观地调动着观者阅读时的心理状态,而通过绘画所呈现的视觉真实也不尽然是客观真实的简单再现。之所以说绘画艺术是与读者沟通的重要语言,也是因为画面质感的把握为我们提供作品视觉转换的基础,即使是历史题材的作品,在某种层面上也表现艺术家自我生活和对社会生活、历史事件、自然景观的情感寄托,都在通过一定隐喻来反映其内心和审美观照。

在《火城——一九三八》这部作品中,“灰色”质感分为“浅灰”和“深灰”两个向度的呈现。一是画古城时所用的灰色是质朴且诗意的浅灰,二是大火吞没城市时滚滚浓烟卷起的无声的呐喊焦土般的深灰。开篇展开的古城画卷的朦胧的浅灰色代表了回忆的遥远与模糊,像记忆中褪了色的旧照片。紧接着“抗战救亡”“广州失守”“武汉沦陷”等标语侵占了青灰的砖墙,街上人们的表情也被战争的阴霾覆盖,往来的人群也逐渐变成了士兵和伤员……直到战争的阴霾把普通的生活蚕食殆尽后,大火蔓延,往日的悠悠岁月付之一炬。浅灰色调的呈现向度走向了暗灰与死寂,浓烟覆盖了画面,碳铅笔强化了火势的浓烈,古城的历史、文化、生活全部掩埋在了深灰色的浓烟之下。

 

感性的记忆书写:叙事视角的微观化转移

叙事视角的平民化、微观化转移是本书画面细节表现的一个微妙特征。首先,儿童眼中的日常化的视角,体现出历史的宏大叙事性到个体修辞间的落地感。其次,将视角聚焦于小人物和个体平民上,使得作品更加亲和,给观众带来更有温度的情感体验。最后,美术语言呈现的画面构架上,对儿童形象的塑造从典型化地表现高大英雄形象的仰视视角,转向被战争裹挟的去焦点化的亲历者的平视视角。作品讲战争中的孩子生活的碎裂感,而不是讲孩子对战争的直接参与,表现出儿童形象的社会定义的转移。

20世纪中期曾是战火纷飞的时段,战争成为当时儿童生活的底色。艺术创作上也是如此,在过去的图像叙事中的儿童形象大多是作为抗战的“小斗士”参与到战争中去。进入21世纪后,人们对战争的思考更多地从民族义愤层面扩展到人类文明与人性关怀的层面。同时在以儿童为本的观念影响下,文学、绘本作品已不尽然是将儿童作为一种战斗精神的感召力,描述他们如何参与到斗争中去,而是将视角转向聚焦于描绘在战争影响下普通儿童的非常规生存经验。对儿童形象的塑造从战场上英勇无畏的“小斗士”转向面对战争会不知所措的“小朋友”。例如蔡皋在《火城——一九三八》中塑造的这个8岁的主人公,她将“文夕大火”亲历者的记忆混合着自己童年对于老长沙的回忆,融入这个小主人公的眼睛里。读者跟着小主人公的生活节奏,感受着她平静生活中的快乐和被迫卷入战争后的无助。

一般来说,作为展现战争中儿童生存状态的图像叙事作品,往往采用的是围绕“一人一事一线”的单一线性模式,其特征可总结为:以起承转合为固定结构的、主题多为封闭性情节的叙事模态。而《火城——一九三八》则是将主角不仅作为参与其中的故事的被叙者,同时又作为目击者叙述着这个历史事件,可以称之为“第一视角”叙事。在画面呈现上,作者刻意回避了以往概念中描绘“好人”的仰视与刻画“坏人”的俯视,而是聚焦于战争中的平民,以主角之眼捕捉的画面以图像形式直观呈现,主角之心吐露的心声以文字形式作为辅诉,共同为读者构建出作者记忆中的城、人、事。如此所呈现出的视觉叙事方式好似纪录片的真实手法,使得读者以亲历者的角度随着小主人公感受着这段历史,但是全本固定不变的中景构图又使得读者与画面之间仿佛有一堵厚厚的墙,既真实又无力。

 

温情的历史书写:创伤建构的呈现向度

文本作为战争题材,尤其是面向儿童读者的文学读物,面临着一定的叙事困境及创作难点。从呈现向度来说,需要考虑儿童读者的理解层次与认知模式,控制程度地揭露世界灰色暗淡的一面。对于“战争”概念的呈现向度上需要有所考量,创造适度的“心理距离”,使儿童读者可以正确地理解这段历史。从叙事内容来说,故事讲述的视角、情节的发展、结局的呈现,都需要体现出对以往同类题材的超越与突破,从而揭示《火城——一九三八》作为战争题材作品中的“这一个”。从表现手法来说,作品的视角与表现风格,需要以现实可感的色彩、线条,将不可见的创伤记忆转化为可见可感的叙事性阅读,体现出绘画作为表现形式的“媒介本位”。

作品面对叙事困境中这股“不可言说的压力”,其走出困境的方式是将创伤叙事的历史建构作为核心叙事理念。这也体现出了作者蔡皋敢于触摸历史的艺术担当与使命感。作品全程以8岁主角的“零聚离”视角讲述身边发生的一切,目睹战争对自己家庭、城市平民、自然环境的摧毁。这样的视角便于将读者代入主角的视角,拥有深度审视这段历史的眼睛。于是,观众跟随主角这位亲历者的直接见证,拥有了间接见证历史的“眼睛”。

“创伤叙事的建构性”强调对于创伤历史的立体呈现与深度反思。战争不应是某一个、某一群人的仇恨和苦难,而是“一个象征着人类精神毁灭与道德堕落的符号象征”。《火城——一九三八》呈现出的不仅是主角一人的生存困难,而是整个城市被大火摧毁的景象,百姓流离失所失去家园,无人幸免。战争从不是下给主角一个人的“雷雨”,而是一个国家集体的大地震。作品通过平移式的摇镜镜头,将多个画面组接,实现空间上的自由切换,多线索地呈现出城镇中各家各户在“大火”前后生存状态的强烈对比。随着火焰的吞噬,画面四周出现了火烧的痕迹,好像书页被点燃了一样,极大程度上丰满了作品的戏剧张力,令读者意识到城镇百姓都是具体的、活生生的战争中受难的“这一个”,而他们共同拼凑出的是那个代表人类苦难与道德堕落的历史真相。

《火城——一九三八》这本绘本从蔡皋老师的一个想法到出版用了10年的时间,她曾说在创作初期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触碰这一主题,因为有太多的伤痛,但又不得不去写、不得不去画,因为这关系到“人的根”,最终作者选择揭开这道伤疤,为我们展现了一段灰色的历史,对于孩子来说这是一次没有色彩的阅读体验。而无色的沉闷,或许正是画家在本书中希望小读者去直面的历史痛感。孩子可以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补色彩的情感意象。火的颜色虽然是红色的,但在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人们记忆中,却是黯淡深重的灰色。蔡皋老师说,每本绘本都是一个世界,孩子需要看色彩明艳的世界,但也需要看到灰色黯淡的世界。所以作者扛起了历史的责任感,为小读者讲述一段惨痛的故事,描绘一截灰色的画卷。而结尾处波涛不息的江河正像是历史的河流不断向前,承载了伤痛,也饱含着希望。在和平的年代中向孩子讲述战争并不是仅限于激起他们对敌人的愤怒,更在于让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孩子触摸历史,了解战争对于生命与文明的戕害,从而更好地明白当下和平的不易与祖国安定的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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