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是一个情绪成本很高的职业

看完这篇文章中的跌宕起伏,你一定觉得编辑是一个情绪成本很高的职业……

一封邮件引发的讨论

2018年6月,版权同事发来邮件,告知编辑部华裔作家、画家陈志勇的新作TALES FROM THE INNER CITY(简称TFIC)在澳大利亚出版了。“要不要引进?画得很好,但是有200多页哦。”为什么版权同事要强调200多页?

我们迅速浏览了版权方发来的新书PDF。在公司的工作群里,编辑部和市场发行部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力主出版的一方,从内容出发,认为这是继《抵岸》以后,陈志勇最重磅的作品,44幅油画作品精美绝伦,书中的25个故事所涉及的环境和动物主题也是现代社会最重要的议题之一。看看近年的新冠肺炎、澳洲森林大火、极地冰川融化,如果地球环境不适合动物居住了,人类会怎么样。人类也是动物的一员,我们是这个星球的命运共同体。这本书代表未来人们关注趋势,我们不能错过。而且每个出版社不仅要做畅销书,也要做一些提升品质的书,就好像电影市场上既需要让人轻松的商业大片,也需要引人深思的文艺片。

反对出版的一方,从营销出发,认为陈志勇在国内太小众了,几乎只在插画师、动画师的垂直领域有名气。蒲蒲兰自成立以来,一直在绘本领域耕耘,大多数绘本在24-40页。而像这样较大部头的儿童文学作品是我们擅长推广的吗?陈志勇的上一本无字图像小说《抵岸》,128页,自2011年被引进以来,一直处于曲高和寡、叫好不叫座的境地。陈志勇的大多数作品都不是专门为儿童创作的,他的读者群体集中在青少年和成人,但是儿童也可以看,读者对作品的理解程度会受到自身阅读水平和人生阅历影响,是有一定阅读门槛的。虽然他的每部作品都得到很多国际奖项,严格来说,陈志勇的作品受众群体和蒲蒲兰目前的大多数读者群体是不一致的!

两种观点都有道理。这件事就这么卡住了!编辑朋友们,如果你们遇到了这样的两难境地,会怎么做呢?坚持还是放弃?

我当时的建议是:公司一直希望我们的产品线可以上延,让读蒲蒲兰绘本长大的孩子,可以继续读蒲蒲兰出版的儿童文学作品,和我们的读者一起成长。在开拓读者群体和销售渠道上,我们是有成功经验的。比如,《萌》绘本月刊倡导亲子共读,为家长和绘本发烧友群体提供了绘本和育儿资讯。3年内,订阅量已经达到9万,最大的收获是我们的读者年龄层向成人领域扩展了。既然要把产品线向上延伸,陈志勇的TFIC就是很棒的开头,有旗舰作用,能够代表我们的品质。为什么我敢这么说呢?

1974年出生的陈志勇,是名副其实的大奖体质,他曾获过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奖、世界奇幻奖年度艺术家、国际林格伦奖等50多个奖项。很多年轻作者因陈志勇而把作品放心投给蒲蒲兰,比如大吴、李星明、卷儿、贵图子,他们曾说,他们知道蒲蒲兰,是因为发现《抵岸》是在这里出的!陈志勇不仅是很多年轻作者的偶像,就连《美国众神》的作者尼尔·盖曼都表示那一年也入围了林格伦纪念奖,输给陈志勇心服口服。2018年的国际安徒生插画奖得主、俄罗斯画家欧尼可夫在接受采访时,也谈到陈志勇是他最喜欢的画家之一。

胶着的状态松动了,之前反对出版的同事们表示,如果陈志勇能来中国做巡回宣传,也许这本书能做起来。但是,他太神秘了。据我所知,之前有几家知名图画书奖组委会以及书展组委会都和他接洽过,但是都被婉言谢绝了。

追星锦鲤                               

怎么找到陈志勇?怎么认识他?我在豆瓣的陈志勇小站发布了一些陈志勇《夏天守则》的出版消息。小站的站长给我留言,激动地对我说找到了正规军。我发现他从陈志勇的网站上搬运过来的关于创作过程的帖子,都是经过陈志勇本人授权的。他告诉我,他是直接在官网私信,得到了陈志勇的回复。于是,我浏览官网,发现陈志勇说目前自己的ins账号更新比较活跃。我又跑到他的ins上,看到了一条重要信息!他2018年8月22号要在老家珀斯的儿童文学中心举行新作《蝉》的画展。贫穷的我马上下了一个决定,去看展,求偶遇!保险起见,我写了一封英文信,拜托版权同事转给陈志勇的经纪人苏菲。信中说到自己是他中文版《夏天守则》的编辑,去珀斯看《蝉》的展览,希望可以拜访作者!很快收到了苏菲的回信,陈志勇说,可以见面,但是他在墨尔本,不在珀斯!就这样,我取出了半年的积蓄,怀揣着全村人的希望,飞到墨尔本见了陈志勇!

此次会面的成果是:他解释了不能来中国的原因,有了第一个孩子以后不再国际长途旅行,妻子现在怀了二胎,自己要承担照顾家庭的责任!两年后,孩子大一些,也许会来中国!我们探讨了《抵岸》在欧美行销百万,在中国却没有畅销的原因,比如中国不是一个很大的移民国家,无字书的阅读门槛比较高等,提出了怎么样挖掘《抵岸》和国内读者的共鸣,比如中国有大量的流动人口,比如像我这样的北漂。我也为他展示了蒲蒲兰为《抵岸》《夏天守则》的编辑和宣传所做的努力,还把自己当时负责的两位90后青年作者李星明和大吴的绘本作品带给他看,他也给了积极的评价。他总是给年轻人鼓励,还曾经写过给新手插画师的建议。他想起了自己刚出道时,自己的第一位编辑海伦对自己的信任和期待。他说海伦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培养作者的编辑力,让作者学会做自己的编辑。TFIC就是献给海伦的。(泪目,我什么时候也能等到作者这样的待遇。)

“您官网的资料我们可以翻译和使用吗?”

“可以!”

“我们月刊想请您画封面,并且想采访您!”

“配合!”

“我们未来可以在中国举办您的画展吗?”

“ok!”

……

最后弱弱地问一句:“能把您手里的这本TALES FROM THE INNER CITY送给我吗?”

“这是我今天刚拿到的印厂样书,好吧,我可以再要一份,送给你了。”

非常幸运,返回珀斯看展时,见到了他的父母——《抵岸》故事的主角!他们说自己最喜欢的儿子的作品就是这本《内城故事》!

于是,我带着一行李箱陈志勇签给同事们和作者们的书,他沉甸甸的承诺,以及对《内城故事》满满的信心,回到了北京。解决了销售们担心的问题后,社内再次开会,当时尚未退休的石川社长也倾向于签下这本书的版权!于是,我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内城故事》编辑之旅!

为什么要找两位译者?

陈志勇只会说几句中文,而英文的澳洲口音比较重。在墨尔本的时候,我请了一位翻译。当时经过友人介绍,我认识了曹芳,她是澳大利亚迪肯大学的教师。在答应我的请求后,她一连几天都上网查阅陈志勇的Youtube采访视频和各种资料,从书店买回他的书来看。

当我回国后,曹芳跟我语音聊了很久,她说在查阅了陈志勇的资料过程中,也变成了勇粉。她问我有没有发现澳洲人与人之间都特别平等,无论身份差距有多远。比如发邮件的时候,开头你不需要写Dear Mr. Shaun,只要发Hi Shaun就行。她解释道,这可能是因为澳洲曾经是欧洲的殖民地,除了土著,当时还有很多欧洲的犯人被发配到这里垦荒。所以澳洲人没有欧洲人那么多繁文缛节。曹芳长期生活在墨尔本,和陈志勇生活在一个城市,社会学的专业背景给了我全新的视角,并且扎实的英语能力让我放心,最重要的是,她对陈志勇和他的作品都充满着粉丝的热情。为了避免因为文化差异引起的误译,我当下决定请曹芳来试译这本书。

当我们给中文简体版起书名的时候,曹芳建议说:“在美国,内城是贫民区,而在澳大利亚所有大城市,特别是悉尼和墨尔本,内城是商业最繁荣的地方,是人类与动物接触最少的地方。内城区在1990年以后经历了大规模的‘gentrification’ (大意是社区高端化)。最适宜居住、工作以及娱乐地区多数位于内城,而外郊区在就业、医疗、教育以及交通服务发展方面资源严重不足。内城在墨尔本寸土寸金,住在内城往往是人们显示自己社会阶层和财富的标志。这部作品作者的一个重要主题是讽刺人类错误的财富追求,作者多次在书中讽刺人类对金钱和权力的贪婪。所以我认为内城必须要翻译出来。”

曹芳翻译文学作品的经验不足,所以我请来另一位译者常立进行二次审译和润色,这不是简单的审校,而是需要使译文精准把握陈志勇的个性和文学调性。常立是童话作家,也是国内儿童文学重镇浙江师范大学儿童文学专业的硕士生导师,曾经翻译过陈志勇的《夏天守则》和《蝉》,是国内研究和翻译陈志勇的重要学者。他总结出《内城故事》最重要的两个字是“观看”,无论是鹿从楼里遥望远处城市,人与鹦鹉大小反转互相对视的插图,还是孩子能看到马的灵魂的故事情节,都能看出陈志勇新奇的视角。常立还认为书中《青蛙》的故事是反向的卡夫卡《变形记》,这次被变形的不是打工人,而是打工人的公司高管们,好一个逆向思维!

《内城故事》是陈志勇另一部作品《外郊区的故事》(中文版译为《别的国家都没有》)的姊妹篇。《外郊区的故事》来源于陈志勇的童年,故事发生地在他的老家西澳大利亚的首府珀斯。对陈志勇的粉丝来说,原书名TALES FROM THE INNER CITY已经深入人心了,直译的书名可以让他们马上联想到这是中文版,而不用费力寻找。

有读者跟我说,他不知道那么多背景知识,但当他读完《内城故事》后,他觉得内城可以解读为内心城市,不一定是真实的城市。我觉得这也是很好的解释。所以,我们在书中用于延伸阅读的二维码下面放了一行小字:“欢迎进入陈志勇的内心城市。”想了解创作和出版的幕后故事,可以扫一扫。

在我们自己把内文翻译了三遍,并校对了二十遍之后,还是对原文有几处不太明了的地方。我把这些地方整理出来写邮件给陈志勇,他为我们进行了愉快地解答,帮助我们调整了译文的准确度,并表示对不同文化语境下的翻译感兴趣,说有助于未来自己下笔时更好地字斟句酌。

 哭!为什么只印3000册?

 《天才的编辑》一书这样描述发掘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的编辑珀金斯:“对待一本书,就像对待生死。”戈特利布在《我信仰阅读》中谈道:“编辑就是把自己的热情传递给整个世界的过程。”同事说:“陈志勇一定感受到了你的热情。”我说:“我更想让我们营销部的潘总感受到我的热情。”当第一次营销会议,潘总提出《内城故事》首印3000册的时候,我在家倒休了一天,我并没有休息,而是在第21遍校对这本240页4万多字的书。不是承诺了要好好营销陈志勇的作品吗?为什么首印只有3000册。

我越想越难过,好像两年来马拉松般的努力在接近终点的时刻坍塌了,一个人在家泣不成声,只有我的猫在旁不解地看着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粉丝基础有凯奖加持的《内城故事》首印只有3000册,低于任何一本普通书的印量。这是一本探讨人类和动物以及整个星球关系的多种可能性的书,是25篇小说、诗歌、散文、童话和44幅油画的集合。带给孩子甚至成人深沉思考的博物学多边视角下的文学作品就无法取悦市场吗?从2018年陈志勇把澳大利亚刚刚出炉的英文版第一本作者样书签名并送给我的时候,我就对这本书生出了一种牢不可破的责任感。无论是译者的选择、译文质量的把控、书名的定夺、赠品的方案,我都严防死守,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内城故事》。对于任何一个可能曝光《内城故事》的机会,我都积极和陈志勇联络,协助沟通事宜。每次给他写邮件,我都很担心,他到底会不会回复呢?等待的过程如坐针毡。即使他每次都会迅速并幽默地回复我,并尽力满足媒体、客户和读者、粉丝提出的要求。但我都会深深陷入自我纠结中,我是不是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那样,提出太多请求了?即使我提的所有请求,都是出于对其作品的出版和宣传目的。即使我很明白这样一位世界级的作者对人谦卑和平等的秉性。如果这么好的书,不能被人们看见,我真的觉得自己可以退休了。经过一番真诚地交流后,销售副总监潘总说:“3000册只是试试水,不是对这本书的质量没信心,是对渠道的对称性没把握,所以希望少印频添。我们会用当初做月刊时的创新思路推广这本书,放心吧,整个公司都会为营销《内城故事》而努力。”这个案例告诉我,虽然销售有时候像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总是激发编辑的斗志,但只要编辑想要做一本好书的信念足够坚决,就会得到大家的援手,而蒲蒲兰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完善的系统支持。我能做的,就是为销售宣传这本书提供更多文案的“弹药”!

热情是可以传染的,我看到了一个人的热情,变成了一个公司所有人的热情,客户也感受到了我们的热情,订单纷至沓来。《内城故事》1月上市。期待这本书,到每一个终端读者手里都有温度。

看完这篇文章中的跌宕起伏,你一定觉得编辑是一个情绪成本很高的职业。没错,让我从印数的委屈当中笑逐颜开的,是陈志勇对我说:“我的父亲和女儿薇达都会中文,也许中文简体字版的《内城故事》,会是他们最喜欢的版本!”

(本文作者小 马为蒲蒲兰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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