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技术与未来世界将走向何方?

文|姚大志

回溯人类发展史,重大技术体系的有效扩张,很可能推动人类社会进入新发展阶段。18世纪,蒸汽机及相关技术体系引发工业革命,西欧率先转向近代工业社会。19世纪末,电力技术体系兴起,催生第二次工业革命,欧美正式踏入电力社会。计算机和信息技术在20世纪快速发展,信息革命高歌猛进,人类迈进信息社会。在此之后,人类社会将会面对什么大趋势?刘永谋在《智能革命后的世界》写道:进入21世纪以来,“智能技术迅速崛起,将信息革命推进到智能革命的新阶段。”这个时期,纳米技术、生物技术、信息技术、认知科学等前沿科技步入舞台中央。智能技术在其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近几年出现的ChatGPT、Sora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备受关注。随着新智能技术的繁荣,人类将进入智能社会的新发展阶段,诸多科技和社会风险也相伴而来。《智能革命后的世界》一书,聚焦这一趋势,尝试回答智能社会去向何方,又应该去向何方。

智能革命及其议题

未来不在故纸堆中。哲学家致力于把握时代精神,判断人类未来发展趋势。而随着科技在现代社会扮演日益重要的作用,科技哲学家也应将目光投向未来。现代科学技术诞生以来,极大地改变了社会生产和人类生活状况。刘永谋在书中指出,科技发展使人类开始并尝试控制自身演化。《星际迷航:瓦肯旅行指南》一书描绘了星际高等智慧生物瓦肯人及其社会。瓦肯人是种经过技术改造后的理性种族,由这类生物组成的社会也同样是理性的。作者刘永谋希望借瓦肯人推测人类未来发展趋势。在更大的时空尺度下,人类在未来有可能迈入智能社会,转变成为星际种族,拥有非常远大的前程,这将是意味着理性的胜利。

《智能革命后的世界》选取了十余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和议题。这些问题大致可以归纳为三大类。第一,技术自身变化及其引发的效应。比如,技术进化不断加速,导致生活和社会发展加速,人工智能时代的有效加速如何释读。超级人工智能是否需要限制,有限主义的人工智能发展策略是否合理。随着智能时代临近,人类社会是否有全面崩溃甚至灭绝的风险。第二,关乎技术对人和人类社会的影响,以及两者之间的互动。比如,越来越多机器人进入生产领域,如何避免压缩普通人类劳动者生存空间,实现共同富裕。新技术手段帮助人类实现自我改造,由此出现新型人类,支持人类自我改造的观点是否有充分理由。人类与人工智能融合,出现了针对身体和心灵的设计工程,其中蕴含的不确定性和风险意味着什么。各种新兴技术,尤其是智能技术提升了社会治理效率,但也出现了伪治理、反治理的问题。人工智能已对当代教育形成冲击,对于人文学科教育的挑战尤其明显,文科教育将何去何从。第三,涉及人类社会对技术进化和未来社会的思考、想象与反应。比如,美国科幻文学和影视作品对机器人提供了丰富想象,从自动机、机器人,再到赛博格,相关想象反映了美式文化及其科技观,反过来借助这些文艺形象,美国向全球辐射和传播价值观念。在智能社会降临之际,如何看待知识过剩、真理之死等问题。在现代社会,大众对专家存在不满情绪,进入人工智能时代后,一些人类专家的权威更是岌岌可危,如何理解这类现象。在未来世界,人类伦理会出现哪些变化,自然主义道德观念为何会成为主流。此外,机器人如果变得日益流行,人类的情感将会相应发生什么变化。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知识分子应该承担什么责任,以保障智能社会持续发展。

书中很多议题,包括技术和社会加速、超级人工智能觉醒、知识真假争议、隐私风险泄露、人工智能失业危机等,学者和公众都曾积极参与讨论,能够激发读者广泛兴趣和共鸣。

技术加速与加速社会

现代社会出现了诸多问题,比如工作和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对普通人的压迫感愈来愈强。一些负面效应可能与当代技术的加速发展有关。技术加速的现象似乎一直存在,但随着21世纪信息技术的进步,相关话题日益受到关注。《智能革命后的世界》引入一些理论家有关技术加速的论述,展开多角度论述。技术加速首先涉及技术创新的加速,随着新技术产品的销售和应用,甚至最终能够改变人们的时空感受。不仅如此,技术加速也推动社会变迁加快,近几十年,中国社会从基础设施到社会心态的变化,即使置于世界史中也是罕见的。

但必须注意的是,技术加速造成的效应是多维度的。法国理论家、建筑师保罗·维利里奥早已指出,远的事物不断接近之际,近的事物也同时变得遥远。通过更快捷的交通系统、更便利的通讯工具,以及虚拟现实技术,人与人的距离感极大地缩短。也许通过同样的技术,家庭、朋友、邻里、工作关系可能变得陌生甚至敌对。真实和虚拟的边界逐渐模糊,遥远和临近关系开始紊乱,这不是什么人类社会的反常现象,而是技术加速必须付出的代价。

技术加速不仅侵蚀人们的日常生活,也可能对社会体制形成冲击。众多理论家和文艺作品已做出推测,技术、人、社会如果无法协同进化,将会造成一系列困境,例如韩炳哲所说的“倦怠综合征”,斯蒂格勒所谓的“人类文明迷失方向”。为了维护社会秩序稳定,人类也会尝试对技术进行压制,以各种借口抑制新技术的应用,像欧洲中世纪技术行会有时所做的那样。

利用新技术一方面提高了人类的物种适应性,另一方面也造成个体和社会发展的问题和困境。作者刘永谋在《智能革命后的世界》中认为,对于技术加速问题最好从多视角审视,以寻找可以落实的应对举措。但毫无疑问,让技术减速可能是非常困难的。

避免成为无用之人

人类始终在自我驯化,自觉不自觉地进行人种选育。生物工程、人类增强技术等迅速发展,改造着人类生命体。在《智能革命后的世界》中,作者认为传统的“身心选育”发展到了“身心设计”阶段,而在智能社会中,人类在身心两个方面应该变得更好,而且都应有利于社会效率的提升。

书中指出,经过“AI辅助生存社会”和“AI替代劳动社会”两个阶段,人类社会将迈向智能社会,最终完全成为机器人劳动社会。ChatGPT、Sora等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兴起,意味着开始进入人工智能辅助生存社会阶段。人工智能的流行,将造成人与机器的劳动竞争日益加剧,大量劳动岗位减少。随着时间推移,一些人的能力无法与人工智能抗衡,有可能失去工作并被边缘化,成为“无用之人”。从人工智能辅助生存社会到替代劳动社会的发展过程,将始终伴随着失业问题。作者指出,机器人取代人类劳动意味着“要取消少数人凭借制度安排强迫大多数人进行劳动的剥削制度”。在某种意义上,智能社会的最终归宿可能是数字共产主义或人工智能共产主义。但为了应对人工智能造成的失业问题,需要为劳动者安排再就业,为他们学习新劳动技能,尤其是熟悉人工智能工具提供资金补贴,为他们发放再就业期间的失业保险等。

与无用之人相关联的问题是人的退化问题。人类创造技术,在技术的辅助下,技术与人成为适应外部环境的联合单元。技术作为人的器官实现进化,随之人作为生物可能出现某种退化,这种退化既可能是肉体方面的,也可能是精神方面的,甚至繁衍物种的生命冲动也似乎出现了减弱趋势。作者相信,无论未来如何,人类都不应放弃种族延续,努力掌控新技术发展方向,甚至不惜为此做出牺牲。在与人工智能的进化竞争中,人类未必一定会落败。

智能社会漫游指南

当代人身处的时代,新技术层出不穷,常常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我们已经有幸见证并正在目击一些重大变迁。人们花费了太多精力讨论新技术带来的问题,比如超级人工智能是否最终会统治人类,机器人有没有伦理。一些新技术产品如同旋风一般,来势汹汹,成为须臾不可或缺之物,比如智能手机。另外一些技术则润物无声地侵入,转变为生产和生活世界的沉默背景,比如移动网络。还有一些技术极力坚持,但却不可避免地无声遁去,比如电报服务、传真机。能够激发人们讨论热情的问题着实不少,但真正具有长久价值的问题不会太多。即便我们身处的时代,往往用不了多少时间,一些问题就会变得索然无味。

刘永谋引用西奥多·罗斯扎克(Theodore Roszak)在《信息崇拜》一书的观点:人工智能产业发展史始终伴随着严重的不实宣传,计算机科学家在内的利益群体塑造了虚假、夸大、胡编乱造和幻想的历史。他进而指出,在传播学意义上,人工智能实现了“娱乐化的宣传推广”。一系列负面效应和风险议题吸引了大众视线,这些议题还可能使有关人工智能的话题走向浪费资源的错误路线上。

毫无疑问,作者希望《智能革命后的世界》具有真正的价值。该书立足科技哲学,采用跨学科视角,尝试对智人及其未来社会进行预测,主要目标并非全面刻画智能社会,而是以点带面,以问题和案例为切入点,展现来自不同方向的争论和认识。书中讨论的主要议题大多数有着较大共识,或成一家之言,是读者快速了解未来智能社会的方便指南。

(本文作者系中国科学院科学史所科技史综合研究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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